宝贵双全-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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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上车时的安静就叫他有些不解,但彼时他还以为她不过在压抑心中的怒火罢了,他原以为她一脚踏上车便会克制不住的质问他,他亦想好了一套说辞,但这套说辞此刻看来竟像是全然无用了。一时间,自喻平素老练稳重的他居然有些难以揣测身后女子的心意。
宝龄的目光并未离开过忠伯,此刻心思不觉心微微一动,怎么,她有哪里说错了话么?她暗自将前两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过是普通的寒暄,仿佛不至于出错。难道,是她表现的过于平静了?应该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待宝龄再抬起头来,却听忠伯用一种平稳的语调道:“不远。半个时辰,顾小姐若是疲累,可以稍作歇息片刻,待到了,我会叫醒小姐的。”
好像是要终止这场对话。宝龄吐了口气,靠在椅垫上。一时间,车厢里静谧无声。
忠伯倒估计的很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轿车便拐入了一片深幽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新浇的水门汀路一直通向进深的宅子内。
宝龄举目望去,四幅宽的小洋楼,错落有致,红白相间,连砖瓦亦是红色的。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叫不出名来的巨大植物,一片绿意葱葱、春日盎然。虽比不上顾府幽深庞大,但楼台、雕刻处处显示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中西合璧,别有一番风味。
早在那片梧桐树荫下,宝龄便有一种时空错位的幻觉,仿佛来到了旧上海的法租界:贝当路,亦是如今的衡山路。前世她下班之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衡山路上的露天花园里,点上一杯咖啡,打开文档,看着那些年龄各异、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自身边匆匆而过,随心所欲的猜测他们身上的故事,胡乱的写上点什么。
轿车转眼间到了那巨大的铁门前,微微一停,便有人来开门,那人一身白色的短打,显得皮肤更为赤黑,竟是个印度阿三,亦是低眉顺眼,不曾朝里头看上一眼。轿车径直朝里头驶去,直到到了那栋小洋楼前,才慢悠悠的停下来。
忠伯迅速的为宝龄打开车门:“顾小姐,到了。”
宝龄有那么一阵恍惚,缓缓的跨下车去,环顾了一圈四周,又看向忠伯:“你们九爷在哪里?”
忠伯一愣,见她神情间并无要兴师问罪的姿态,只是有些好奇,心里的迷惑更甚,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流露出半分来:“九爷吩咐了,带顾小姐去二楼的花厅。顾小姐的行礼我会叫人先送去房里。顾小姐,这边请——”
柔软细腻的波斯地毯一路铺到了前厅,宝龄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有些恍惚的不真实。当跨进大厅的那一刻,她又有些出乎预料。原以为九爷那般身份的人,住所总是奢华无比的,但纵观全厅,却极为简洁,甚至空旷。摆饰一目了然,但似乎每一样细小的物件都那么敲到好处,不张扬,却透着内敛的尊贵。深紫檀的家具、巨大的西式靠椅、落地古钟除了门口那条花纹颇为繁杂的地毯,其余似乎是清一色的黑白色调。
宝龄不知怎么就想起前世随意搜索百度知道,看到有人提问,喜欢黑白的人属于什么性格。当时的答案是:喜欢黑白的人冷静沉着、思维缜密,不宜有情感起伏,绝对属于理性大于感性的人,还颇为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宝龄跟着忠伯沿着褐木楼梯而上,脑海里一人的身影像是投在水中,缓缓地浮现出来,似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九爷?她微微蹙眉,却已跨上最后一层阶梯,到了二楼。
最中央有一扇门微微敞开着,宝龄缓缓的走进去,每走一步,便听到鞋跟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才响声,身后卡兹一声,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忠伯亦不见踪影。她徐徐望去,花厅一侧的阳台上,一双修长的手正捏着茶盅,轻轻一晃,夹杂着光晕的落地玻璃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然后,听得一个声音道:“来了?”
话语颇为随意,如同山间清风一般,宝龄的心却陡然一沉,绕在心头许多天的疑惑,终于找到答案。
宝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一袭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袍子,细看之下,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暗暗的纹路,随着他站起来,缓缓散落,如流水行云一般,倾泻而下,没有一丝褶皱。
唇边似笑非笑,漆黑如墨的眼睛却是温柔如水、高雅清澈,他浸在阳光下,遮住了大半的薄光,明亮中分明是刺眼的妖娆,淡影里却又叫人有种小堂深静、满院春风的寂寥。
宝龄直直的望着他,直到他走进来,走到阴影中,她才眨了眨眼,感觉眼球不再那么刺痛,才微微抬起下颚,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改称呼你为邵颜、少公子,抑或九爷?”
邵九淡淡一笑:“顾小姐喜欢,哪一个都无妨。”
沉静平淡的一句话,仿佛那几次邂逅都并不曾出现过。宝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为好,良久才道:“九爷邀约,原本应是家妹前来,只不过家妹体弱多病,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她前来,九爷莫要见怪才好。”
既然邵九打太极,她也便先走走过场,对提亲只是只字不提,只当做客亦好。
“哪里,顾小姐肯来,蓬荜生辉。”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妥的神情,温柔而真挚,真如以为好客的主人。
各自客套寒暄一番,邵九道:“我先带顾小姐去看看卧室,坐车也是极辛苦的事。”
宝龄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也好。”
邵九为宝龄准备的卧室亦在三楼的北厢房,一打开门,便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扑面而来,宽敞明亮的房间,纤尘不染,别致的格局叫宝龄不觉眼前一亮。
四周是几乎可以当做镜子来用的大理石,而中央却铺就了一层高高的木质地板,木质地板上,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垂着珍珠白的帘帐,床单亦是清一色的白,仿佛是某种奢华的丝缎。床边,是一只精致小巧的梳妆台与落地衣柜,对着床头,有一扇窄窄的雕花小门,通向外头那拱形的阳台而宝龄带来的那三个大箱子,此刻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衣柜边。
目光一点点的扫过去,宝龄不得不承认,这间卧室的风格,是她很喜欢的那种,而那周遭弥漫的沉郁而不俗的香氛,与她在顾府闺房中的一丝不差,亦让她对准备这一切之人的细心有一丝动容。
她偏过头去,邵九正靠在门边,从容而随意:“顾小姐可以小睡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出门右转楼梯口便有人,晚饭前,我会叫人来喊顾小姐。”
不急不躁,云淡风轻,让宝龄一肚子打好的腹稿生生的咽了下去,半响,她笑一笑,也好,反正时日很多,她可以慢慢耗。
一念至此,她点头道:“九爷请便。”
门被轻轻一带,宝龄听到一阵踢踏声,仿佛什么东西轻滑过大理石,摩擦地面的声响。侧眼望去,她的目光便落在那个背影上。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一丝散漫,经过一株盆栽,苍绿的枝叶不经意的勾起他宽大的衣摆,一绿一白,脚踝下,是一双深色的木屐。
宝龄忽然想起一首诗。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伍拾贰、请君解惑
宝龄自然不会真的小睡片刻,纵然她真的有些累了,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关上门,她回过身,将屋子里的一切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然后,目光落在那三只红木大箱子上,蹲下身去打开来,将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又放回去,她不晓得这一住要住多久,但她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太长,所以,也并未有搬家般的将东西放入出轨的打算。到了第三只箱子,她一眼便看到那瓶外敷的药膏,是临行前连生放进去的,准确来说,这瓶药膏并不是连生的,而是阮素臣的。她想起未出门前,连生深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箱子,慢慢的说的那番话,唇边不觉露出一抹笑。
整理好箱子,宝龄打开抽屉与衣柜,统统看了一遍,抽屉里整齐的叠放着几本书,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诗集,她随手翻了几页便放了回去,而衣柜里的东西却叫她有些诶惊讶。
衣柜里密密麻麻的叠挂着格式的衣裳,有旧式小姐颇为中意的衫子,盘扣、梅花扣,对襟、斜襟也有时下比较时髦的旗袍,丝缎的,乔其纱的,或天鹅绒。最底下的一排,摆放着几双鞋,与衣裳搭配,有平底的绣花鞋,亦有洋人传过来的高跟鞋。
前世的韩剧里经常会有这样一件公主般的卧房,宝龄未想在这里遇到。
宝龄选了一件水红色乔其纱的旗袍往身上一比,指尖恍惚间还传来一丝温度,竟是无比的合身,就连腋窝下的裁剪也十分得当,多一寸太大、少一寸则太小,仿佛量身定做一般。
那几双鞋,亦是如此。
一时间,宝龄蓦地有种异样的感觉,捏着那身旗袍定定的站住,知道身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她才会过神来,应了一声。
来人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鹅蛋脸、丹凤眼,容貌算不得出众,瞧着却是很顺眼,她瞧见宝龄手中的旗袍,仿佛了然的一笑:“小姐可是要更衣?”
宝龄将旗袍放下:“你是”
那少女似乎怔了怔,才道:“奴婢拾巧,爷叫我来服侍小姐。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奴婢说。”说罢,一双清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住宝龄,闪过一丝迷惑。
宝龄也正好奇的盯着拾巧,自然将拾巧的神情一一收于眼底,她微微皱眉,再一次看去时,拾巧已是一脸乖巧的笑意,在看不出热河端倪来,于是她只好问道:“拾巧现在是几时了?”
“小姐可是饿了?”拾巧道,“爷准备了晚宴,小姐舟车劳顿,可是先沐个浴再过去?拾巧替小姐更衣梳洗。”说罢,已张罗开来,好似认定宝龄会同意似的,而那神情语气间仿佛带着一种熟稔与微微的暧昧,叫宝龄一时有些怔愣。
难道这里的人吃饭前都有要洗澡的习惯?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宝龄确实很难拒绝洗澡的诱惑,没有什么比洗澡更能消除几日来的疲惫,她也的确需要整理一下,倒不是要清理身体,而是让一颗心冷静下来。只是,即便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她恐怕依旧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何况,这里是邵公馆,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直到此刻,她还未卸下一丁点的防备。
沉默片刻,她摇一摇头:“不用了。”
拾巧眉宇间掠过一丝诧异,随即道:“那小姐可要更衣?”
宝龄的眉头已拧在一块儿,这个叫拾巧的丫头,似乎过于热情了些。一顿饭,难道,隆重到非要沐浴更衣才能参加?
宝龄再次摇了摇头:“不需要沐浴,也不需要更衣,我现在就可以走,麻烦你带路。”
拾巧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女子宽阔的额头前,浓密的刘海用一只再简单不过的发簪撸到耳后,容颜变得清晰,曾经在拾巧心底的轮廓仿佛清晨湖上的雾气,被风轻轻吹散,叫她一时难以确定。她忽然想起适才在门外看到忠伯微微迷惑的神情,此刻想来,竟亦是满肚子的不解,但她终究是个伶俐的丫头,只不过一瞬,便妥帖的笑道:“既然如此,小姐请随我来。”
拾巧又是叫她沐浴、又是叫她更衣,宝龄原以为晚宴必定是隆重的,他出屋子前心里还做了一番准备,却没想到,这所谓的晚宴,只是在二楼花厅一侧的小阳台上摆放了一张小圆桌罢了,而主人与客人,加起来亦不过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宝龄,而另一个,便是这邵公馆的主人。
坐在阳台一侧,几乎可以将邵公馆的景色通通纳入眼帘,这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事,但宝龄此刻却根本无暇欣赏风景。因为,眼前这个人比风景更值得她“用心”。
宝龄望着邵九,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容貌比不上阮素臣,就连连生似乎也略胜了一筹。然而却又种无与伦比的秀丽,眉毛是远山般的淡然,乍一看仿佛高雅而柔软,眉峰却隐约透着一丝清寂。瞳仁是纯粹的深黑,深得犹如万籁俱寂的星空,无穷无尽的天宇,似乎只要多盯上一会儿,便有一种要被吸纳进去的感觉,肌肤白皙的几近透明,唇色很淡,微微弯起时,却又有几分鲜艳潮湿的红。
如此近的距离、又安静的端详一个人,那人的情绪似乎不可以再错过什么,她与他见面不是头一次,甚至已有好几次,然而,这一次,宝龄却比前几次愈发不敢确定。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他几乎都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这样的人,与蒋氏口中的“小魔王”,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在她如此直勾勾的眼神下,他亦是悠然自若,清雅的仿佛山涧的清流,又若天边的一朵云彩,扬起眼帘,与她对视,眼底尽是一片温柔之色,指了指桌上的一碟盘子里的东西道:“这是附近的西餐馆子里最出名的果子酱蛋糕,顾小姐尝尝。”
宝龄没有说话,亦没有动手去拿蛋糕,她并不是纯粹来吃饭的,若是吃饭,恐怕还是一个人来的自在些。她沉默许久,开口道:“有些事若我不弄清楚,恐怕再好的蛋糕也吃不下。”
宝龄原本想,既然邵九不开口,她便也不问,可是她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况且,他隐瞒身份在前,不管是不是刻意,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她被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换做任何人,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她若不问,反而显得另类了。
邵九的双眸只是微微一眯,并未流露过多的情绪:“顾小姐想知道什么?”
宝龄目光注视他,沉默片刻:“你是青莲会的掌舵?”
“顾小姐已经知道了。”邵九微微一笑道。
“我们见过不止一次,我记得我曾经闻过九爷是不是商会的人,九爷并没有否认。”
“我也并未说是。”慵懒的眼睛一眨,含着一抹笑。
好吧。宝龄吸口气,那一次她的确问过他是不是商会的人,他并未否认,但也并未承认。当时她却以为他是默认。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