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5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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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情知叶天果是受到了其他人这番磨练的刺激;当即摇了摇头:“你从小就吃过苦;不似广元和来砀那样养尊处优;不必因此动念。有道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虽年少;却能看出缜密细致;再说我好容易才熟悉了你这么一个帮手;仓促之间你让我去哪找替代之人?你不用多说了;继续留下就是。
见叶天果讷讷答应;杜士仪方才看着杜广元和来砀道:“既然心得颇多;就把这些感触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不要随着时间的过去;就忘记了你们用眼睛、用耳朵、用身体感受到的这些。至于你们这些天结交的朋友;日后也不妨继续关切;不要转眼间就丢了。何为人上人;并非只是身居高位;而且还要洞察民生疾苦。好了;广元和来砀回去吧;叶天昙;我也给你一天假;回去探探你的弟妹。秀实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能够去见到久违的亲人;三人全都很高兴;谢了一声便立刻飞也似地回去了。而段秀实却眼神一动;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远在鄯州的家人。杜士仪知道年少的他同样动了思乡之心;便招手示意人近前来在身边坐下;这才说道:“秀实;想你父母兄弟了吧?”
“是很惦记他们;可阿爷说;男子汉大丈夫;若无才具本领;将来连保护家人都做不到;所以⊥我一定要安心跟着恩师好好学。”
听到段秀实的这么一个回答;杜士仪想想段行琛的性情;不禁觉得不愧是这位陇右节度判官所说。
他笑了笑;随即悠悠说道:“这么多年;我一共收过三个弟子。第一个是蜀中乡野农家出身的陈宝儿;我给他起了大名陈季珍;一晃他也应该二十出头了。如今他虽不在我身边;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却已然独当一面;日后也许你会有机会见到他。第二个;是你曾经见过的;宇文融之子宇文审;他至情至孝;出身名门;经史扎实;文采亦是不差;此前来报;万年县试拔得头名;京兆府神州解送应当不在话下。”
段秀实也听说过自己那两位师兄;此刻不禁惭愧地说道:“我不及二位师兄远矣。”
“不;你和他们情形都不同;你出身官宦;却没有娇气;性情爽直大方;凡事认真负责;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就比如这次广元被他母亲责罚;明明和你并不相于;你却主动请求前去照拂;足可看出;你是一个很体谅别人的人。”见段秀实被自己夸赞得有些脸红;杜士仪这才词锋一转道;“我从幼娘处听说;她使人暗中跟随照拂你们;一次集市卖菜的时候;遇到欺行霸市之人;你奋起与之理论;可在其几乎出手的时候也不曾起意还手互殴;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把苦心学习的武艺用在这种小事上”
见段秀实小声辩解了一句;杜士仪不禁摇摇头道:“只要不是欺凌弱小;武艺尽可在该使用的时候使用;否则因为这种情形而损伤了身体发肤;怎么对得起父母师长?而有的时候;尽管秉持公理正义;可因为实力弱小;与其盲目抗争而导致不必要的死伤;还不如先行蛰伏;等待转机。要知道;慷慨赴死固然不易;而力挽狂澜更是不易”
段秀实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反驳;可终究因为整理不出合适的言辞;最终没有说话。而等到他告退时;杜士仪看其怏怏不乐的样子;就知道段秀实心里某种根深蒂固的认识;不是他能够轻易扭转的。
可即便身为师长;他也不可能强求段秀实的三观和自己一模一样。他已经告诫提醒过了;今后也只能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去继续影响这个弟子。
至于眼下渐渐舒缓的朔方局势;倒不用担心战争;胡户们的迁徙也还有一段时间;最要紧的事;不是别的;正是八月初五天子的千秋节。
在开元十七年之前;尽管历朝历代的皇帝在圣寿这一天总会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庆祝;但把生日作为举国性节日的;李隆基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个。那时候觉察到天子心意建言此事的;是张说和源乾曜。这些年来;千秋节庆祝的规模越来越大;而百官敬献铜镜;也就是千秋镜;已经成了惯例。
这么多年过去;杜士仪甚至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宫中来自天下官员敬献的铜镜是不是堆得完全没地方放了。除此之外;天子每年亦会颁赐四品以上官铜镜;他的品级还是在鄯州都督陇右节度副使任上方才到的;故而也就只有四面;可照这样的速度;他也恐怕很快就要专门建一间供奉天子赏赐铜镜的镜室了。
即便对于这样的颂圣很没兴趣;但天子自矜自傲之心显而易见;他也不会在这上头泼冷水。早在调任之前;王容就已经凭借自己出身商家之利;早早请了能工巧匠铸镜。当然他也知道;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自然就能技压群雄;可奈何他对烧制玻璃着实没什么心得;光是妻子岳家的琉璃事业就已经够红红火火了;犯不着再让人眼红。
这天晚上回房;听到王容欣慰地说杜广元总算长大了;他在笑言了严母有功之后;就拐到了千秋镜这个话题上。他本待想着不冒尖随大流;只要别被人挑自己不尽心就行了;却没想到王容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杜郎;这次献给陛下的千秋镜;我想可以稍微加点花样。这些年陛下的兄弟们只剩下了一个宁王;因而对于修道炼丹之术也颇为热衷;既然如此;何妨给陛下一个不是祥瑞的祥瑞?再说;也可以给宫中的惠妃一些刺激。”
第八百六十章 道基弘方,既隆且昌
须臾便是八月千秋节;作为大唐第一个将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的天子;李隆基收获了无数臣子献上的各式各样的宝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李林甫敬献的宝镜极尽精美;裴耀卿的中规中矩;而张九龄的则是最出人意料——他竟是将自己编撰的一套劝谏之书《千秋金鉴录》送呈。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高兴;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了;而且还装模作样大为嘉赏。
而除却张九龄;满朝就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煞风景了。就连各地边臣;亦是不远数千里敬献自己的千秋镜。这其中;这些年来一直中规中矩的杜士仪;此次却突然敬献了一面据说是从黄河中打捞起来的古镜。当古镜经高力士之手呈递到天子面前的时候;李隆基便发现;这镜子虽历经岁月;仍然幽雅而古朴。宫中也有那么几件据说是传自商州的青铜器;和这面镜子相比做工仿佛;可这面古镜的背面;却有老子骑青牛之象
因大唐素来尊崇老子;甚至尊其为玄元皇帝;李隆基本人又鉴于武后和韦后当初全都是借着佛教意图自立;对于道教的扶持素来不遗余力;见此镜不禁喜上眉梢;老子骑青牛旁边的八字篆文则更让他惊异了。因为那“道基弘方;既隆且昌”八个字;不但苍劲古朴;而且从某种角度看去;竟然连镜面上也能呈现出这八个字
如若旁人敬献这样的千秋镜;他嘉赏归嘉赏;得意归得意;总还有几分保留;可呈送此镜的是历来不出挑随大流的杜士仪;这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杜士仪在当年尚未入仕之前;就敢在关宴上呈上雷击枯梅;讽喻梅花风骨;贬低牡丹富贵;而后多次强谏直谏;深得宋憬赞誉;韩休赏识;素来被认为是年轻直臣第一人。而杜士仪在中书舍人任上时;对于太子被人诬为勾连外臣之际;还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更不要说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也是被杜士仪掀翻了。换言之;和那些很可能是生造出来讨他欢心的祥瑞相比;杜士仪这面古镜十有**真的是从黄河上捞起来的
继司马承祯之后;他的弟子——茅山上清宗的这一代宗主李含光一样深得李隆基宠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厌烦了天子没事就试探如何炼丹长生;他在观瞻过古镜之后便一口断定这是老子随身之物;甚至从道德经中引经据典加以诠释;既隆且昌四个字更是被其作为天子圣寿绵长的证明。
历来皇帝最怕死;尤其李隆基眼见当初表现得兄友弟恭的兄弟们;须臾只剩下了宁王一个;就更加怕死了;圣寿绵长这样的描述无疑令他感到无比的欣悦。于是;如获至宝的他甚至命人在洛阳宫中专设镜阁;供奉这面古镜;随即又要因此蠲免朔方贡赋。
眼见得天子如此离谱;张九龄终于忍不住了;在御前义正词严地反对免朔方租调;因和杜士仪共事多年;他即便犯嘀咕;倒也没认为这是杜士仪自己生生假造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再以天下其他地方也有灾患;而朔方并无水旱之灾作为理由;总算是让李隆基就此收回成命。然而;和他同列的李林甫却在和他一起告退出了宣政殿之后;对送出来的一个中官低声嘟囔了一句。
“朔方有太上玄元皇帝古镜打捞出水;如此祥瑞;加恩也并不过分;张相国好歹和杜君礼共事过一段时间;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这话自然瞬间就传入了李隆基耳中。他此前听说过一二风言风语;道是李林甫和杜士仪不睦;因而举荐其转任朔方;实则是故意把人赶到火上去烤;可听得这话;他不禁觉得传言不免言过其实。张九龄和杜士仪还是曾经一块知制诰的同僚呢;不过朔方免赋税的小事却不肯成全;李林甫却反而显得通情达理
类似的想法他已经在心中积压了不少;如今也是想想便罢了;等到他在千秋节当日于城楼上观赏广场百技乐舞的时候;早已把此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的他在高力士亲自搀扶下上了肩舆回寝宫之后;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杜大帅呈送的那面古镜是真的吗?从前不是听说;不少所谓古镜的千秋镜;其实都是伪造来哄了大家开心的赝品?”
“别人献的兴许是假的;可杜大帅什么人?据说李相国还曾经请过有名的鉴宝者观瞻过;道是从铸镜之法到铭文画像;都是和太上玄元皇帝那会儿的年代类似。再说了;杜大帅献镜子的时候除了一句黄河捞上的古镜;别的可一个字都没说;这时分若是一并献上一篇妙文;岂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倒也是。李天师也说;那方宝镜乃是寓意福寿;是说大家圣寿绵长;能如上古圣天子一般;活过百岁。大家能活得久;我们也就能活得久。”
李隆基虽说醉意醺然;可脑袋却还有几分清醒;只有眼皮子耷拉着沉沉的抬不起来。尽管愤怒于有人会在自己的卧榻之侧悄悄嘀咕这些话;可别人说古镜是真的;说他能够活过百岁;他也不是没有欣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往四周围一看;却发现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提高声音喊了两声;方才有人快步进来。
“大家有何吩咐?”
“适才适才谁在朕耳边聒噪?”
那宦官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茫然摇头道:“高将军亲自送了大家回来;安置过后就吩咐不要扰了大家的千秋之夜;故而让我等在外守候;并没有人胆敢在陛下卧榻之侧呆着;更不要说聒噪了。”
李隆基有些难以置信;他环目四顾;突然发现在一旁的鸟笼中有两只白色的鹦鹉;想到这是一年前西域进贡来的;自己一直爱若珍宝;登时为之色变。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说话的声音;感到确实陌生得很;从前绝对没听到过;他不由得支撑着坐起身;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趿拉着鞋子蹒跚走到了鸟笼前。黄金打造的鸟笼中;两只白鹦鹉见着他丝毫没有任何异状;跳上跳下异常欢快;可看在他眼中;却更加确证了之前的念头。
说话的是这两只白鹦鹉?这么说;他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那一瞬间;李隆基的眼神中迸发出了难以名状的狂喜。
武惠妃探明了李隆基的心意;却在武温有的案子上栽了个大跟头;固然她已经不那么在乎杜士仪;可杜士仪能够平平安安地从陇右转任朔方;而且还是通过的李林甫举荐;她不禁生出了几许奢望。李林甫早已自陈愿保护寿王;杜士仪又是寿王妃的师傅;兴许他日这一文一武;真的能够保她的儿子登基?故而;当宫中一下子满是杜士仪献宝镜;而后茅山上清宗这一代宗主李含光断定天子圣寿绵长等等传言之际;她不禁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如若当初王皇后在的时候;她听到这样的传言兴许会高兴;可现在李隆基的心思就连她这个枕边人都捉摸不透;一想到兴许还要这样忍耐几十年;她就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她的那位姑祖母武后;是在高宗死后方才真正权倾天下的;即便临终前已经是被软禁的状态;可后来坐在皇位上的始终是嫡亲儿孙。而韦后没了亲生儿子;篡权之后自是没有好下场。相形之下;她有两个亲生儿子;比起当惠妃;太后自然不用担惊受怕
尽管也许是杜士仪颂圣;李含光给天子戴高帽子;可眼见得天子虽然渐渐倦政;可很少有什么病痛;她心里怎会没有起伏的念头?
“惠妃。”瑶光快步走来;见武惠妃面色怔忡;她行礼之后便低声说道;“驸马来了。”
所谓驸马;在武惠妃这儿自然是专指杨洄。这位咸宜公主驸马进殿后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娘;随即便一刻都没有耽误地说起了正事;却是太子和光王鄂王聚在一块诽谤君上。这一年年初;所有皇子再次换了个名字;太子李鸿改名为李瑛;寿王李清则是改名为李瑁;对于最年长的太子而言;改名字已经是开元以来的第三次了;即便每个人都不可能高兴;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隆基乃是君父;他们大抵都只能乖乖接受;而杨洄禀奏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平日;武惠妃怎么也会立刻设法捅到李隆基面前;可此刻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杨洄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自然想起了如今朝野内外的传言。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便低声说道:“阿娘;陛下福寿绵长;这是臣民欢欣的好事;只有别有用心者方才会心中耿耿;例如那位郎君。咱们大唐的太子素来不易为;他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安知不会盼着某一天?只要让其表现出那种激愤来;则东宫转瞬便会易主”
这杨洄果然大胆
武惠妃倒吸一口凉气;继而不禁怦然心动。等到她屏退了杨洄;复又召来追随了她一辈子的瑶光;低声说出了杨洄的计策时;后者犹豫许久;这才低声说道:“听说;昨晚上千秋节之夜;陛下梦到那两只白鹦鹉开口说话了;而且也是断言圣寿绵长。”
“竟有此事”想到那个突然死遁的神异道士张果老;武惠妃不敢不信这种灵异之说;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死结。而这时候;瑶光想到近日自己一位远亲进京投奔她时;偶尔露出的一句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