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8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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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举起一盏葡萄酒一饮而尽,隔着斑竹帘,影影绰绰能够看见那些张望的眼睛,他不禁微微一笑。
“阿弟昨日回来,就已经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今天那推举章程一出,就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么多人想要见你一面,你却将人拒之于门外,却还有闲心和我们这些妇人泛舟游玩,好大的闲工夫!”
固安公主嘴里这么说,可自己也是慵懒而轻松的姿态。这么多年下来,唯有现在此时此刻,是她最最惬意的时候,因为她确定杜士仪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套,只等人入套,只等人上钩。而亲自去请她的王容少不得接口道:“阿姊,今天可得靠你了,他对我都卖关子,今天宣布的消息连我都意外得很!”
“阿兄,蕙娘死活替你把五姊给拉来了,你要是再卖关子,小心咱们四个人合力把你赶下水去!”见杜士仪还是笑而不语,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了。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看向了崔五娘。和当年自己跟着崔俭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崔五娘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可当年那种强势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变成了内敛和雍容,看不出独身的凄苦,反而显得珠圆玉润。
此时此刻面对杜士仪的目光,崔五娘便笑着问道:“杜十九郎可是心里有数,用这样不记名投票的方式,绝对推举不出一个贤王来?”
“不就是不记名,阿兄有这么大的把握?”
见杜十三娘好奇心难以遏制地盯着自己,固安公主和王容对视一眼,亦是相当关注这个答案,杜士仪方才收起笑容,随手拿起一个小酒杯放在桌子上:“如果没有不记名投票这一点,而是有资格推举的大臣各自上奏疏推举,那么,南阳王李係显然最有可能。因为他是跟着我回来的,又刚刚遭到行刺,再加上东宫一系死过一个太子两个亲王,可以给他加不少同情分。再者,论礼法嫡庶,他最有优势。”
崔五娘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但这只是因为,如果署名,如果不推举李係,反而选别的皇子皇孙,让人知道自己非但不同情屡遭劫难的东宫一系,竟然还和外人勾结,很多自诩清流的人面子上下不来,更觉得有损名声。而如果不署名,那么不但可以脚踏两只船,脚踏三只船四只船,四处许诺,全都是可能的。”
杜士仪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稍稍拉起斑竹帘往远处看了一眼,这才继续说道:“而一旦不署名,又可以在家中把这选票填好,只要保密得好,外人谁也窥视不得,那结果就不同了。不管表面上的呼声有多高,最终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很大。我在这里可以大胆预测一下。”
看到面前四个女人一下子变得更加专注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皇孙过半数,包括南阳王李係在内,每一个人的得票全都会是一个极其可笑而又可怜的数字。这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
杜十三娘顾不得质疑兄长,急忙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则是有谁都没注意到的黑马杀出来。不过,不是我瞧不起那些皇子皇孙们,能够在兴庆宫那位眼皮子底下忍这么多年是可能的,但永王李璘、丰王李珙还有盛王李琦都忍不住跳了出来,理应不会有人拥有更好的乌龟神功了。至于颖王李璬和仪王李璲,一个谨慎一个平庸,也无足轻重。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顿,“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固安公主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名,却没有开口挑明。而正在这时候,崔五娘突然开口说道:“如今既然追封了懿肃太子,那么一样冤死的废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是否也应该一样追复名位?”
“原来如此!记得废太子李瑛一共有六个儿子,全都养在庆王膝下,庆王去世之后,便是太子妃薛氏所出次子李俅为嗣庆王。”
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而王容则是猛地想起来,杜士仪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全都被他从岭南给弄了出来,难不成图谋的便是今时今日?
杜士仪毫不讶异地看着崔五娘,颔首说道:“五娘子,推举太子一事,据说崔家自有主意,你虽得人敬重,却也并不参与。崔家已经有的是小一辈长成,不说独当一面,但家务也不用你再操心了。今天我邀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出长安走一趟?”
这么多年了,崔五娘虽说并不避讳和杜士仪见面说话,可如同这样的场合却还是第一次。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面对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在这长安城一片纷乱的时候,杜士仪只怕并不只是在这里打算浑水摸鱼,而是还有别的打算。她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而是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阵,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今年河北各地只怕要绝收,府库存粮也未必够用,你是打算让我去江南收购粮食,水路运送北上?”
“这样的事情,怎敢劳五娘子大驾?安禄山囤积在范阳的金银财宝,如今已经尽数抄没,粮秣我已经命人拿着这笔钱去江南筹备了,差的只是水路转运。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没记错,崔家这一支出自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虽说早就迁出了河北道,但对于幽燕百姓而言,仍然认为范阳卢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经过安贼这一番闹腾,河北各郡县可谓是千疮百孔,我打算仿照当年复置云州的例子,在河北道内清丈田亩,慕民垦荒。所以,需要给河北原住民一颗定心丸。范阳卢氏那边,我大师兄已经当仁不让去河北了,清河崔氏,崔娘子是否能当个代表?”
招募隐户流民!
崔五娘立刻明白了过来。几乎只是一闪念间,她就想要爽快答应,可紧跟着就只听杜士仪说出了下半截话:“不论此次选立新君结果如何,我都会在河北道废租庸调,推行两税制,将徭役一体摊入田亩,另外就是,在原先的河北道二十四郡之外,把淄青莱登也一并划入河北道。在这个基础上,河北道免赋役三年,就以此为宣传从江南、山南、河南招纳人口。河北道那些无主之田都是因兵灾而无主的,不是荒田,加上免赋役,这是最好的招纳人口之法!”
安禄山这一仗,河北各地的大地主不是附庸其叛乱,就是破家灭族,杜士仪虽说尚未来得及安抚便匆匆回返长安,但已经授意张兴编练降卒,清洗那些附庸安禄山的豪绅地主,至少要他们大出血一番,同时抄没被安禄山及其部将霸占的大片土地。所以,如今他最需要的不但有今年过冬的口粮,还有大批的人口!这些人口当然可以全部到江南去招募,但一来气候不同,二来江南虽富庶,却还不比后世,兼且路远,反倒不比河南便利。
至于所谓的淄青莱登四州,他看中的不是别的,正是登州那出海口的位置!
知道自家,也就是赵国公崔谔之这一支早已经完全绑在了杜士仪的马车上,想到今晨杜十三娘匆匆来见自己时,不无讥诮地说族老们想要观望风色,打算在拥立之功上出把力,崔五娘终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三个字:“好,我去。”
固安公主见崔五娘答应,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紧跟着就只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知道阿弟没有忘了自己,她顿时大为欣慰:“阿弟是想说,让我和崔家五娘子一块去,也好借用一下我在河洛打下的名声?”
“娘子军的威风,河洛人尽皆知。如今局势业已明朗,不再需要阿姊枯守长安城了。长安城,太小了!”
“五娘子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二话,权当是去散心!”
当画舫靠岸,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双双上岸之后,杜十三娘只觉得自己被兄长忽视了,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面对突然露出如此小儿女之态的妹妹,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伸出双手在那不再柔弱的双肩上轻轻压了压。
“不是不相信你这个妹妹,太夫人那里给我捎过信,而是崔十一孤身在剑南道奋战了这么久,他那边更需要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噎住了,他笑着颔首示意她上岸去和固安公主以及崔五娘会合,随即方才转头向妻子王容伸出了手。等到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岸,他便回头说道:“幼娘,回头送信给岳父,如果可以,请他也搬去河北。长安这边,他这个关中首富再加上我的名号,他简直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在兵灾蔓延到长安之前,王元宝就已经悄悄举家搬迁,直到长安解围,他也没有贸贸然回归。王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就让人人都觉得我意不在长安,那些家伙就会使足了劲折腾!”r1148
第1258章 替人君施恩
常乐坊一处寻常的官邸宅院书斋之内,一个老者正在执笔疾书,眼看已经快要写完了,他却突然丢下笔,将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揉成一团,愤而站起身来。然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最终还是颓然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到案头那一方印章正是兄长去世之前赠给他的,他更是心头酸涩难当,到最后不禁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下去。
张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即使他父祖也曾经为官,可都是微末小官,直到长兄和他先后腾达,方才算是真正挣脱了岭南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劝谏不要废太子而失了圣心,又有李林甫从中作祟,长兄又如何会在岭南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张九皋便凝神静气,再次摊开一张笺纸,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和兄长张九龄都曾任过多年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因为安抚蛮人有功而赐爵,可他如今是因病归长安,在中枢早已没有多少影响力。虽说他并不企及什么拥立之功,可一想到如今长安上下一片疯狂地推举贤王,却没人想到蒙冤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人想到自己的长兄张九龄,他的心里就大为难受。
“家翁,家翁!”
听到这个声音,张九皋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登时污了字纸。他有些恼火地抬起头叫了一声进来,等到一个老仆匆匆进了书斋,他方才不满地质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家翁,杜相国亲自上书,为张相国请封!”
“什么!”张九皋霍然站起身来,面上赫然又惊又喜,“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老仆也是识文断字之人,定了定神就双手呈上了几张小笺纸:“杜相国的奏疏已经被人传抄了出来,请家翁细看。”
张九皋连忙接了东西在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已是热泪盈眶。长兄张九龄执政时,就曾经断言因失律之罪而被押送回京的安禄山是祸害,请明正典刑以正军法,却被李隆基大手一挥饶了。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变故,便酿成了如今的大乱!其后长兄被贬,仓皇出京,虽说后来总算勉强振作,在任上也颇有建树,可终究英年早逝,六十出头就去世了,追赠不过扬州大都督,仿照的赫然是外官之例。
而现如今,杜士仪竟是请求追赠张九龄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同时加开府仪同三司,另行官祭!
“阿兄,阿兄!你当初和杜士仪同僚时,曾言他年少谦和,博闻强记,风骨铮铮,才干卓然,没想到时隔多年,旁人都忘了你的先见之明,他却还记得你!”
张九皋喃喃自语了一阵,眼圈已是完全红了。他双手颤抖地捏着那薄薄几张小笺纸,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兄既然已经有人出面说了公道话,那么剩下的就让他来做吧!
如果说,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又挑明了其对安禄山叛乱的先见之明,只是让很多正在一心谋求拥立之功的官员们有些小小的尴尬,那么,从岭南五府经略使任上卸任一年多,正赋闲于长安常乐坊私宅养病的张九皋,就真正是一道奏疏石破天惊。
请追复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爵位和谥号!
直到这时候,长安官民方才想起来,在懿肃太子李亨冤死之前,还有三位同样倒霉的皇子。只因武惠妃的谗言,他们就被李隆基这个做父亲的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不到数年就纷纷病故。那时候,暗地里为他们鸣不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如今时隔多年,这桩旧案终于有人翻了!
百姓们固然只是纷纷称道张九皋能够为三王讨公道的一片公心,可大臣们却无不想到,废太子李瑛当初可是留下了六个儿子!庆王李琮无子,故而将这六子养在膝下,其中平原王李伸以及嗣庆王李俅兄弟是废太子妃薛氏嫡出。如果追复了李瑛爵位,真的按照嫡庶长幼来算,嗣庆王算是承嗣庆王,不能再算是李瑛之子,可平原王李伸这个嫡长孙,却比南阳王李係要腰杆直多了!
随着张九皋的奏疏,当年那场被李隆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宫变,其内情亦是迅速从宫内泄露了出来。武惠妃矫诏召三王入南薰殿,欲图连天子和三王一锅端,奉寿王李瑁即位,幸为三王识破,带了内侍监的几个高品内侍及禁军解救天子危难,然而事败之后武惠妃被囚,三王却因此遭天子疑忌,光王李琚触柱表清白,李隆基却依旧不容,不顾光王重伤在身,废三王为庶人,将他们出贬岭南。
这一系列真相一出,登时有吏部尚书齐澣等几个相熟官员联袂访高力士求证,虽说高力士默然不语,但熟悉他的齐澣从高力士那黯然的表情就已经断定,一切都是真的!齐澣自己就因为亲近高力士的缘故被李林甫疑忌,好容易在外躲过一劫回朝任职,如今确认这样的往事,他心里顿时直发寒,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古往今来,为天子者无不有自己那一套帝王心术,李隆基做得并不算最出格,可他如今却是最倒霉的。临到晚年,令名尽毁,最要命的是,他藏着掖着的那些事全都被人翻了旧账!
然而,时昏时醒的李隆基却并不知道这些。这大半年来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几次重挫,换成别人,又是气,又是病,又是伤,早就一命呜呼了,可他却一直顽强地硬挺着,这一次中风也同样不例外。即便他的身体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