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剑与禅-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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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母亲双肩微倾地稳坐着,双手扶膝,犹如端坐行礼似地。不知道她养育了几个儿女,又有几个儿子早逝,她的身体不知忍耐过多少贫困煎熬,使得外表看来更是羸弱瘦小。
但是这时眼看武藏和权之助在咫尺之间互相对峙。
〃开始了!〃
当他们出口开战时,母亲的眼神闪耀着光芒,仿佛天地诸神全都聚此观战。
她的儿子已将生命暴露于武藏的剑前。武藏拔去刀鞘的那一瞬间,权之助似乎也觉悟到自己的宿命,全身一阵冰冷。
奇怪,他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权之助突然察觉差异处。
前几天在家里与武藏搏斗时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可说那天武藏动如行云流水的草书;但是在今日严肃的气氛中,武藏又像一笔一画丝毫不含糊的楷书,字迹端正。权之助察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在权之助察觉之后,原本自信十足的棒子功,这会儿却只能举棒于头上,根本无法出手。
〃〃
〃〃
伊宇高原草地上的薄雾,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去。远处山头可见孤鸟潇洒地飞过。
〃啪〃…一声,两人之间发出空气的声响,这个震动极其迅速,犹如飞鸟被击落地,肉眼难辨。这声响不知是棍子还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无从判断。犹如禅学上弹指之间的细微声音。
不仅如此,双方形体与武器合而为一,行动迅捷,两人的位置早已异位。
权之助挥棒攻击,没打中武藏。武藏还手,由下往上攻的刀刃,虽未击中,却削过权之助的右肩,几乎要削掉他的小鬓毛。
这时,武藏所使用的刀法非常独特。他的刀刃击向对手身体之后,一个闪光犹如松叶形般收回刀刃。这个收回刀刃也是攻击的一招,足以置对手于死地。
权之助根本无力反击,只能紧握棍棒两端举在头上抵挡武藏的攻击。
〃铿〃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棍棒。在此情形下,棍棒通常会被砍成两段。但如果刀刃未斜砍的话,棍棒就不会断裂。因此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棍棒挡在额前,左手手肘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手肘弯曲抬高,企图只以棍棒一端击向武藏的肋骨。如此虽然挡住了武藏的大刀,但是权之助卯上全力的快速一击并未成功。
因为在权之助头顶上方的棍棒与刀垂直触击而卡住了。棒子的一端直逼武藏胸前,只可惜尚差一寸就可击中武藏。
现在双方拉也不是。
推也不是。
若欲勉强推拉,势必是急躁者落败。
假如是刀与刀的对决可能平分秋色。但是一方持刀,一方持棍棒,两人一时无法取舍。
棒子既无护手亦无刀刃,又无刀尖和刀柄。
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棒子,可以说整支都是刀刃,也全是刀尖或刀柄。只要火候够的话,千变万化的棒子功并非刀剑所能匹敌。
如果对方以剑术接招…
棒子会攻过来吧?
果真如此推测的话,恐怕会遭遇不测吧!因为棒子可以因地制宜,同时兼具短枪特性。
武藏的刀与棍棒垂直交击,他之所以未拔回大刀乃因他一时无法预测。
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棒子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拔回,只要身体的气势稍有松弛,可能就让武藏的大刀…有机可趁。
这一打可能头破血流了。
权之助虽然在山神前领悟梦想流的棒子功,且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
双方在对峙中,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尾汗水涔涔。
〃〃
在权之助头顶上纠缠的棒与刀,如波浪般推动。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
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
〃阿权!〃
她大叫一声。
当她呼叫阿权时,想必是忘我了。她挺直腰杆,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部!〃
老母亲斥喝一声后,仿佛力竭气尽般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
武藏和权之助有如化石般纠结在一起的刀与棒,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
这股力量来自武藏。
即使武藏往后退也不会超过两三尺。但后劲太强,使得他的脚跟宛如挖土般倒退,强烈的反作用力使他被逼退了七尺左右。
但是权之助连人带着四尺长的棍棒瞬间逼近这个距离,使得武藏猛然受压迫。
〃啊!〃
武藏虽受攻击,仍将权之助甩向一旁。
本来权之助起死回生,转守为攻,欲趁机攻击。不料反被一甩,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而武藏有如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做殊死搏斗,权之助这么一踉跄,背部毫无防备的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
一道像丝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唔、唔、唔,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便仆倒在地。
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
〃完了!〃
武藏大叫一声。
权之助则无声无息。
权之助往前不支仆倒之后,毫无动静。他的老母亲见状伤心欲绝。
〃我是用刀背打的。〃
武藏对老母亲说明,但是老母亲并未站起来。
〃快点给他水,你儿子应该没受伤才对。〃
〃咦?〃
老母亲这才抬起头来,心存怀疑地观察权之助的身体。正如武藏所言,并未见血。
〃噢!〃
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喝水并呼叫他的名字,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茫然坐在一旁的武藏。
〃承蒙手下留情。〃
说完便对武藏磕头。武藏还礼之后,急忙握住他的手。
〃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
武藏掀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的肋骨下方。
〃这里被你的棒子打中,已经淤血了。如果力道再大点,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说完武藏仍感困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输。
同样的,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的淤血,不知说什么好。
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刚才二人在比武当中,为何大叫一声〃腰部〃呢?当时权之助的架势上有何疏漏?
这么一问,老母回答:
〃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棒子拼命抵挡你的大刀时,双足钉在地上进退两难,陷于垂死边缘。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看出一个破绽,那就是权之助全心全意在抵挡你的刀刃,才会陷入僵局又犹豫不决要将手拉回好还是推出,根本未注意此破绽。依我看来,只要他保持架势再蹲低腰部,棒子自然就会击中对手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武藏点点头,由衷感谢有此机缘得以学习。
权之助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心有同感。这回不是山神的梦想流,而是在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了母爱而激发〃穷极活理〃的道理。
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得〃梦想流权之助〃的名号,是梦想流棒子功的始祖。在他的传书后记上写下了秘籍…《老母亲的一步棋》。
记录着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经过,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都是告诉别人,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
武藏祝福这对母子,与其分手后,也离开伊宇高原。这时大概快到上诹访附近了。
〃有没有看到一名叫武藏的人经过这里呢?他的确是走这条路的…〃
一名武士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武藏的下落。
6
〃真痛!〃
武藏被梦想流权之助的棒子击中横隔膜到肋骨边缘,至今仍隐隐作痛。
此时他来到山脚下的上诹访附近,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并打听阿通的消息,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后来他到了下诹访一带。一想到下诹访有温泉可泡,他便急忙赶路。
这个位于湖畔的小镇,大约住了千余户人家。有一家客栈的前面,搭了一间温泉小屋,背向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泡温泉。
武藏将衣物连同大刀、小刀一齐挂在一支木桩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里。
〃呼!〃
武藏把头倚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憩。
今晨,受伤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肿硬。此时浸泡在热呼呼的温泉里,以手轻揉,全身血液舒畅地循环,令他昏昏欲睡。
夕阳西下。
住在湖畔的多为打渔人家,家家户户隔着湖水,湖面笼罩着一层淡橙色的雾气,好像是温泉蒸发上升的水汽。隔着数区田地外有条车水马龙的道路,人声熙攘。
路边有家卖鱼和日用品的小杂货店。
〃给我一双草鞋。〃
一名武士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绑腿和鞋子。
〃顺便向你们打听一下,传闻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类似这种精彩的比武近来罕见,听说他会路经此地,你们可曾遇见?〃
看来武士在越过盐尾山之后,便一路探听有关这名男子的消息,虽然被询问的人有些迷惑,追问这名男子的装扮和年龄。武士却含糊地回答说:
〃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大家七嘴八舌追问武士干吗要找这么一个人?但当武士知道此处并无对方踪影后,神色有些黯然。
〃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武士绑好草鞋后,仍一个人喃喃自语。
难不成他是在找我?
武藏泡在温泉里,隔着一片田区端详那位武士。
那名武士因长途跋涉,全身晒得黝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看来并非浪人而是某官家的人。
他的鬓毛被斗笠的带子磨擦得有如杂草丛生。若在战场上,想必是位威猛的武士。如果他赤裸身子,一定全身肌肉发达,孔武有力。
〃奇怪我不认识此人啊?〃
武藏正纳闷着,那位武士已经走远了。
刚才听他提到〃吉冈〃二字,也许他是吉冈的弟子吧!
吉冈规模甚大,有些门人颇有骨气,但也有老奸巨猾、试图复仇者。
武藏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街头。刚才那位武士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
〃请问〃
那人猛然站在武藏面前,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武藏脸孔。
〃阁下莫非就是宫本先生吧!〃
武藏面露困惑之色,点点头。
武士立刻欢呼。
〃哇!果然是您。〃
他为自己的直觉好不得意,无限怀念地说:
〃终于让我找到您了,实在是值得庆贺打从我一开始外出旅游,就预感能遇见您。〃
他自得其乐,未待武藏回话,便邀请武藏今晚与他投宿同一家客栈。
〃我绝非坏人。这种说法听来有些可笑。我出门时一向都有十四五名随从和备用马匹的。我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奥州青叶城的城主,是伊达政宗公的大臣,名叫石母田外记。〃
介绍过后,武藏接受他的好意与他同行。外记选择在湖畔一家大客栈投宿,柜台登记之后,他问武藏:
〃您要沐浴吧?〃
说完又自己否定:
〃喔!阁下方才已在露天温泉泡过澡了,请容我失礼先去盥洗。〃
他脱掉旅装,轻松地走了出去。
这男子颇有趣。但武藏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底细。为何他要寻找自己?还如此殷勤款待?
〃这位客官,您不更衣吗?〃
客栈的侍女拿来客栈提供的便服给武藏。
〃不用了,我尚未决定是否在此投宿…〃
〃噢!是吗?〃
武藏走到走廊,望着暮色渐浓的湖面。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眼眸仿佛映着阿通悲伤含泪的眼神。在他身后,客栈侍女准备晚餐的声响已渐渐安静下来。侍女点上灯,栏杆前的水波慢慢地由深蓝转为漆黑。
〃奇怪,我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如果阿通真的被人掳走的话,歹徒想必不可能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吧!〃
正当武藏反复思虑时,耳畔仿佛传来阿通的求救声。虽然武藏一向秉持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此时却感到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我沐浴太久,实在失礼了。〃
石母田外记回到房间。
〃来吧!快吃!〃
他立刻坐在餐桌前,邀请武藏也一起用餐,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换了客栈的便服。
〃您怎不换上轻松的便服?〃
他的语气略带强求。
武藏也不甘示弱地推辞。说明自己早已习于风餐露宿,无论睡觉或旅行都是这身行装,假如更换宽松的衣服,反倒不自在。
〃嘿!就是这点。〃
外记拍手叫好:
〃政宗公他所欣赏的就是一个人的行住坐卧,并猜想您必定拥有独特的风格。嗯!果然不出所料。〃
外记忘我地打量武藏映着灯火的侧脸,仿佛要看透他的一切。
回过神之后:
〃来吧!让我们干杯。〃
他洗了酒杯,对武藏殷勤招待。看来他是想把握今夜良宵,畅饮一番。
武藏双手依然放在膝上,向对方行过礼之后,第一次问道:
〃外记先生,您为何如此好意?又为何一路打听在下的行踪呢?〃
武藏这一问,外记才警觉到自己的做法似乎太过于一厢情愿。
〃噢!我的做法的确会令你奇怪。但是我别无恶意。不过,你若追问我为何会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亲切简而言之是因为我对你的敬仰之情。〃说完之后…
〃哈哈哈!这就叫英雄惜英雄啊!〃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
石母田外记赤裸裸地表达内心的情感。但武藏并不认为他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就算是英雄惜英雄吧!活到至今武藏尚未遇见能让自己敬仰的人。若要讨论令人敬仰的对象的话,泽庵似乎令人生畏;而与光悦又各自拥有不同的天地;至于柳生石舟斋则因过于自视清高,不易亲近。
回顾以往的知交之中,似乎找不到能有英雄惜英雄之人。然而,石母田外记竟如此自然地表白出:
〃我敬仰你!〃
如果这句话是随便脱口而出的话,反倒会被人视为轻薄之人。
但是,凭外记的刚毅风貌,并非轻薄之徒,武藏似乎隐约了解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