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荷兰)-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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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泰开道:“番商虽亦营营奔利,冀图发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时常要去寺庙中念经忏罪,祈福禳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言语、文字、习俗、信仰,对我唐民怀有戒心,对我大唐诗文、中华典册,也不予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讲得一口流利官话,也识得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定在他宅第宴请我哩。故尔”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践诺,岂可空劳他人久候?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么?”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会欢迎。乔都尉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时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转向温侃、鲍宽:“下车伊始,深扰日多。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圣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火欲燃。巨大的榕树荫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罢,正坐在石桌边上议论。
“老爷适才说柳大人无意问花寻柳,则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言宣,故只得微服私访。竟瞒过了京师一班同僚。”
“柳大人运掌丝纶,王言无忝。操虑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号权位的势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闪脑后。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知。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这位柳大人可有什么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说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饮酒饕餮,二不贪货爱财,学养贯素,持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桩,便是爱斗蟋蟀。平时差人访觅,不惜重金购买。圣上约御花园时,除了斗鸡,便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吃一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得他袖中有‘瞿瞿’叫声。他笑道:‘圣上病榻前,略可解颐。即刻便要传进内宫,故携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匹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得此名种声价,故有惊叹?”
“不,老爷。我适间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匹金钟。鸣声奇特,为之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哩。”
“果有这事?”狄公也惊诧。“只不知她这匹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何干系。”
“听那盲姑娘说,这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卖得价钱。此刻还在她家里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养在一个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捕捉到的这匹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齐带来广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金钟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之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就让人幽禁在那寺中,辗转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匹蟋蟀?”
“闲心与否,且不论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闲聊,何不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有所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这合适么?老爷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万机在躬,岂还是当年州县吏一般,动辄扮个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松动筋骨,豁然怀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一套仪仗卤簿,官衙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认得出我们的。吾意已决,休要再说了,赶紧换衣饰去吧!”
…
第六章
且说乔泰跟随姚泰开坐一顶大轿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一顶黑弁帽,又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对村夫显宝似地向乔泰大输了一通吃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教训,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开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轿抬到怀圣寺附近一幢花园宅第停下。姚泰开道:“到了。”又嘱:“乔泰兄弟,宴席上千万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个头缠白布的司阍引姚、乔两人穿过一个修葺得十分齐整的喷泉池花园,向主人的客厅走去。
乔泰见花园外隐隐耸着光塔的圆顶,新月下分外肃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与他住的五仙旅店不会太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迎。衣装鲜丽,气态轩昂。姚泰开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来一位朋友,是我们京城长安来的。”
曼瑟看了一眼乔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遂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主人宾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奇妙香味,惹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喷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样有点腻腥的甜味。
曼瑟与姚泰开谈了半日生意,间而又讲大食语,十分投契。
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很高,亲手与乔泰敬杯,渐渐酒酣,说话也觉松驰。
乔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怀圣寺后背,想来与贵府很近。”
“噢,怀圣寺。寺内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在。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便在这一带布道。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居住这两处。”
“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贵邦。”乔泰又寻话头。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两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来。“那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而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统率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开见话题扯远,又怕乔泰言语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咕噜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掌。
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轻跳出,追随着节拍激剧的音乐扭动起来。——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坦腹露乳。两片红唇如火一样,一对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澜,顿时吞噬了席间的一切。
姚泰开、乔泰两个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角翘起的红胡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没有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的舞姿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
琴鼓声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叩礼,又用一对妖媚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流盼席间。
曼瑟命与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眼花撩乱,心猿意马之际,接过仰脖一杯下肚。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顿时热血狂流,六神摇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呜呜咽咽唱将出来。虽不懂其歌词,恍觉得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啼残的的杜宇。歌罢又跽趋到乔泰面前。
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接过随手掷给一个侍候的乐工。竟用华夏官话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曾见过面。”
乔泰刚喘过一口大气来,恍听得那珠木奴并非说番语,又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吐姓名,怕是摄了你的魂灵去?”珠木奴情场老到。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这位姚先生讳泰开,正是同一个泰字。”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名儿好听。姚先生,你如何脸上悒郁?”
姚泰开谄笑:“托真主福,已经放宽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荡荡的。”
珠木奴也没听明白姚泰开意思,便又昵笑问乔泰:“先生京师是何官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二丝白的,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又戏道。
“我才四十岁,尚未婚娶哩。”乔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角开在天顶门,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顾灌了一口酒。
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摇。
正要拿话砑光,忽听得“当嘟”一声,曼瑟将手中一只玛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满斟一杯,笑道:“乔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乔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气。
姚泰开识趣,忙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理,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抢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后忽用华夏官话大声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爱与哪个亲热与你何干?”说罢转身便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奔窜。
乔泰尴尬,无地自容。珠木奴忽回头附耳小声道:“奴家住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会。”说罢一阵风去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撤席,自个转身去内厅。
乔泰悻悻出来花园,自觉没情没绪。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休要烦恼,这是此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我们司空见惯。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华礼仪习俗。你也大可不必认真。”
乔泰道:“今日之事,败了你们的酒兴。也怨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有此等肚肠。快莫再说了。珠木奴有心与你搭讪,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狭,寡恩傲礼,当面做脸给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怀。——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背,雅静幽僻。内中人物,尤胜珠木奴,保你开颜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开好言抚慰一通,叫了一顶小轿,自顾去了。乔泰惘然若失,夜风里呆呆立了半日。
…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