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5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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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您才真正得受郑玄的衣钵,为当世经学魁首。你比刘巴可厉害多啦,那么刘巴不敢教我,你一定敢教——你要是不收我,就表明学问和心眼儿还没有刘巴大!
是勋心说老子才不吃你这套!老子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面清楚得很,若论真才实学,别说刘巴、许慈了,我连孙乾都未必比得上。近十年来,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地位也逐渐攀升,各路马屁哪天不吃上十个八个的?我若就此飘飘然起来,那文抄公的真相早就露馅啦!小子,马屁无用,你还是说点儿实在的吧——
于是捻须而轻笑不语,只是注目周不疑,意味悠长。
周不疑见是勋不答,既不领受,也不谦退,便又说道:“是公所论,非独绍述康成先生也,乃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不疑所涉尚浅,且未得恭聆教诲,止略管窥一二耳,是公可愿听否?”
是勋听了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但随即却又舒展开来。他到处贩卖、鼓吹的理念,不但是借了古文、郑学的旗帜,简直就是披了儒学的虎皮,去阐发自己一家之言,可是当面断然喝破的,也就周不疑一人而已,所以一开始多少有点儿惊悚。可是再想一想,难道天下士人、学者就全都是瞎的吗?肯定早就有人瞧出来啦,只是碍于自己的声望、地位,而不便或不敢明言罢了。
徒弟打出拳来跟老师父不同,倘若这徒弟没啥地位,就会被人责为异端,骂是坏了宗法、家法,而若这徒弟有地位呢?恐怕人人都会说,此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发其先师未尝明言之意也。
所以周不疑说什么“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恐怕也未必是直言自己的理念与先人不合,只是继续拍马屁,说自己总先贤之所长,足够自立门户罢了。好吧,那我就来听听,你小子所言究竟是哪一种意思呢?我的理念你究竟能够明白多少——“元直可直言不讳。”
周不疑点点头,略抬一抬手,就此开始侃侃而谈:“不疑以为,是公之学,要在有三。其一则总古文之说,训诂经典而不拘泥经典,敬慕圣人而不盲从圣人,因时因势,阐前人未发之语……”今文派迷信谶纬,目孔子为先圣,相对比较教条;古文派反对谶纬,目孔子为先师,所继承的乃是“周公”之道,然而周公之言并无明确记载,所以古文遵循的是笼统的儒家理念而非某一两个人的具体言行,思路相对开阔一些。是勋自然更不用说了,他干脆“六经注我”,拿经典当幌子来阐述自家理念。
周不疑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是勋不迷信,不僵化,懂得因时因地而制宜,讲究“与时俱进”。
继而——“其二,重于实利而不言虚妄,要在为国,故圣所言不合于时者,皆可摒弃之,不讳言人之私欲,而乃从私欲而通乎天道也。”这话就说得再明白不过啦,是勋所鼓吹的理念,实用主义味道浓厚,从不抛开治国之道而空钻故纸堆。
其实纯把儒学当作一种哲学和伦理学思想来研究,不把它跟实际社会相联系,无论今文、古文,都有类似倾向,此乃汉儒之通病也,后来虚妄怪诞的玄学之所以得以产生,也含有这方面的因素。周不疑说啦,您不讳言利,不作虚语,所阐述的理念都是依附着治国的需要。
“其三,兴孟子之学,杂霸王道而用之,明君轻民重之旨。乃知天生圣人,非教民也,为化民也,天生君主,非驭民也,为养民也……”
他所说的前面两点,是勋都听得津津有味,颇有被搔着痒处之感——老子篡改经典那么多年,终于不再明珠投暗,而出来一个识货人啦——可是听到这第三点,却不禁悚然而惊,当即双眉一竖,打断周不疑的话:“且休道吾之所言,但以元直观之,何者为君?”君主究竟是何等存在,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吧。
周不疑精神陡然一振,张嘴便答:“民之各有所欲,所欲相冲,必生纷争,是以乃举其君,以统合之。君之于民,如牧之于吏,将之于卒,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牧不知其吏之所欲,必败;将不得其卒之爱,必覆师亡身。此君之所以轻于民也。”
是勋眉头紧锁:“此元直之所思乎?抑吾讲中之义耶?”
周不疑答道:“不疑浅陋,乃私揣是公之论,此虽非是公所言,然意旨略可通也。不疑以为,是公有所顾忌,故不敢明言耳。”这既是我的想法,也是你的意思,只是你大概有所顾虑,没敢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是勋轻轻一拍桌案:“元直,此非吾之意也。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要在中庸,为学者非可以驰骋纵想,而超乎于当世矣!”
周不疑赶紧拜倒:“是公教讳,不疑恭聆。”
是勋双目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周不疑的表情,心说这是你小子的真心话吗?我可算知道曹操为什么要杀你啦!(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少年怪诞
周不疑最后阐述自己对于君、民关系的想法,是勋越听就越觉得耳熟——你丫真的姓周?真的不是姓李?你丫真的不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么?!
周不疑说所谓君主,只是用来统合百姓利益的工具而已,君与民只“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这不禁使是勋想起两句话来——一句是:“天之立君,本以为民”;一句是:“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这两句话是谁说的呢?乃明朝自由派思想家李贽李卓吾所言。要说汉魏之际,才刚脱离古老的贵族社会,尚未能迈入中世纪官僚社会,所以尊卑等级秩序仍然非常严密,观念亦深入人心。君就是君,是老天爷派来统驭百姓的,所以自然比老百姓要高贵。孟子所言君轻民贵,其实也不过是说国家是由老百姓所共同组成的,无君尚可有国、有民,无民则无国且无君而已——就国家而言,百姓众而君主寡,所以百姓比君主重要。并不是彻底否定尊卑等级,认为君主和老百姓就人格上而言,可齐一观之也。
即便进入到中世纪官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不仅仅表现在现实层面,同样不脱离理论层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认同的理念,放在中国,其开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当然啦,佛家、道家也讲究这个,但那具备的更多是宗教意义而非社会意义,再说也没几个和尚、道士真把“众生平等”的话当真……
结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就说出这话来了。你让是勋怎能不惊?必须承认确实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并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时候也包含着一定的客观真理,或者超前思维。问题你是这时代的士人,倘若自己随便想想也就罢了,若敢肆意宣之于口,必遭时人所忌,目为异端、狂悖。甚至是疯子啊。
所以李贽就被人骂“非圣无法,敢为异论”,或者“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很多话连是勋都不敢说,只能含糊其辞——跟汉末三国宣扬自由、平等、博爱?那不是作死呢嘛!没想到周不疑这小子竟能得窥其中真意,还挺高兴终于有人跟我想得近似啦,“是非腐儒也”。赶着上来拜师求教。
周不疑就是在作死,无疑他这一套是非常不利于阶级统治的。要是闷声大发财,任由“举世皆浊我独清”也就罢了,倘若胆敢肆意宣扬,非被人踩出屎来不可。他要是个真疯子或者傻瓜也就算了,偏偏打小就有聪明之名,这越聪明的人走歪了路,对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啊,是勋心说我要是曹操,也得派个刺客去把这小子给宰了!
孔子为什么要杀少正卯?子产为什么要杀邓析?即便传世资料不多,也大可猜测得到,倘若确有其事,那不是因为少正卯或者邓析犯了法,而是因为他们所宣扬的理念与孔子和子产背道而驰,使得执政者认为将会动摇统治根基。要是遵循着这一思路去考虑问题,那么曹操谋杀周不疑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奇怪。
还幸亏周不疑年纪小,所以曹操只敢派遣刺客去暗杀,真要是年岁大点儿,再有了点儿名望,说不定曹操就要按照对付孔融的先例,先往他脑袋上扣个屎盆子再明正典刑啦。
所以周不疑才刚阐述完自己的理念,是勋当即呵斥道:“此非吾之意也。”这都是你自家的想法,别往我身上扯,我肩膀也窄可实在当不起啊!随即点醒对方,理论不可超越实际,走得太过头,否则就跟走路脚步放太快一般,肯定会摔跟头。周不疑倒是也无狂态,不是一梗脖子说:“原来你丫也就这点儿见识。”而是当即俯首恭聆。
是勋这会儿是真不想收他当弟子了——这要是始终执著于那套“歪理邪说”,将来连累到我可怎么办?可是多少又有点儿犹豫,一是曹冲的面子不好驳,二来么——难得碰上个思想超越于时代之上的家伙,或许还能跟我有些共同语言,真要直接轰出门外去,多少有点儿可惜了的啊。
忍不住就转过头去,望一眼逄纪。逄元图瞧见是勋的眼神,当即微微颔首,那意思:你就收下他吧。
是勋心说逄纪你是几个意思?难道刚才周不疑说的那一套话你听了不惊?还是只当他小孩子狂妄愚悖之言,没往心里去?因而注目确认,却见逄纪点头不止,后来干脆明言:“不疑所言虽然怪诞,乃因其年少之故也,而能思及此,亦不易矣……”小孩子哪怕说得再不靠谱,他小小年纪就能够思考这种问题,本身也说明能力与众不同啦——“主公何不受而教之?”
是勋耳根子比较软,因为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量,所以非常重视那些历史上便即有名的智者们的意见——说起逄纪逄元图,那也是当年袁氏集团中排得上号的谋士啊,既如此说,料必有其深意也,岂可不听?于是微微颔首,转向周不疑:“欲受我教,乃无妄言。”想做我的徒弟也可以,赶紧闭上你的嘴巴,别再胡说八道啦。
周不疑大喜,便欲以弟子之礼参见,却被是勋给拦住了。是勋说我这就打算离开安邑,你说愿意追随在我左右,那就先得回去禀告父母尊长,让他们给我来一封信,我才可能收你呢——倘若这就直接领走,结果你们家人告官说孩子被拐了,算什么事儿啊?随即摆摆手,如今尚无师徒名分,你且先坐回一边去吧。
周不疑返回坐席,是勋转向曹冲,一指逄纪:“元图适至安邑。家眷尚在途中。不便随我返乡。乃欲入公子门下。可乎?”
曹冲微微皱眉,说逄先生愿意辅佐我,那当然再好不过啦,只是……我才是一介童子而已,尚未冠礼,没有收门客的道理啊。逄纪微微而笑:“魏王爱公子,料不日便将冠矣。纪欲先为公子友,未识公子肯俯允否?”曹冲赶紧拱手:“敢不从命?”
等到送走了曹冲和周不疑。是勋转身就问逄纪,你为何撺掇我收下周不疑呢?你不觉得他的想法和言辞都很危险吗?逄纪点一点头,凑近是勋,低声说道:“是故,断不可容其于‘显甫’之侧也……”这孩子这么危险,再要在让他凑在曹冲身边,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可是想要辅佐曹冲,拱其上位的,旁边儿放这么一颗定时炸弹,你说我能放心吗?还是让他跟你返乡。赶紧滚蛋吧。
是勋闻言一愣,便即沉下脸来。冷哼一声:“元图未离我门,而已为他人谋耶?余之生死,乃不计矣。”你还没有正式脱离我的门下呢,就光考虑曹冲,而要置我于危险之地吗?这也太过分了吧。
逄纪哂笑道:“主公过虑矣。彼一无勇少年,但能惑童子耳,安能惑主公?”他那种危险思想也就迷惑迷惑曹冲这种虽然聪明,但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怎么可能影响到你呢?“吾观其人,天资聪颖,虽入歧途,而不难救也。况其仰慕主公之心,纯出至诚,若得主公作育,翌日必大有裨益——主公若无惜才之意,何得止其妄言?”你要不是挺喜欢这小子,觉得他还可以挽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呢?别都往我身上推,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最终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定的啊。
是勋一甩袖子:“元图可以休矣。君何不为良药,而自甘鸩毒也!”
他越发觉得让逄纪去追随曹冲,可能是一步极大的臭棋,但问题是既已应允,不便反口,况且逄纪是个自由人,不是自家奴仆,他就算求不到自己的推荐,难道以昔日名望,就肯定巴不上曹冲的腿吗?何必要因为难以阻挠之事,就此跟逄元图撕破脸呢?
此人真非良药也,而是鸩毒,以之为友,就算烈药也可能治病,若以之为敌,貌似还挺可怕的……说不定哪天这毒药就给下到自己的膳食里啦!
既已定计,是勋匆匆收拾行装,短短五日后便即启程,离开安邑。他身边儿带着妻妾、闺女,还有以关靖为首的数十位宾客,以鱼他为首的近百名仆役,以荆洚晓为首的百余名部曲。
包括周不疑在内的七名少年弟子,亦皆从行。这些弟子的家人大多在外郡为官、做吏,本来就是全托,跟着他走也很正常;只有周不疑和夏侯威家在安邑,是勋先取得了他们家人同意,方才允准同行。
但是管氏父女却不肯走。管亥说了,我如今没啥奔头,就想守着闺女、外孙,好好种我的地,想当初在许都郊外才把田地侍弄熟了,你就搬来安邑,这才多久啊,又要远行,去种生土……你要累死和恨死我这把老骨头吗?我不走了,跟哪儿不是种地啊,干嘛要跑关东去?
管巳则表示,老爹不走,她也不走。尤其当打听到是勋此番东归,不是要奔营陵氏家,而待前往郯县曹家,管氏女就更不肯相随了——就算到时候你也同样安排我别居,但人生地不熟的,居于大妇故乡,那得多别扭啊!再说了,你不是承诺最多两年,还要回安邑来的吗?那我就跟这儿等着你好啦。
是勋心说老婆这东西,真是有了孩子就不要老公了……还打算把是复带走,管巳却抵死不从。无奈之下,只得留下大部分部曲依前守护管氏庄院,自己光带着曹淼、甘玉和两个闺女上路。
一行好几百人,光行李就装了四十多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