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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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信使的马队去远,他转过身來,却是满脸寒霜。从腰间抽出佩剑,一剑砍在城门之上,“当啷………”,金星乱冒…
产自扬州的宝剑受不了如此巨力,从正中央折为两段。大门上铜碗扣也被劈裂,有片巴掌大的铜板倒飞而回,擦着朱重八的耳朵掠过,带起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大总管…”临近的亲卫们吓得魂飞天外,一股脑地涌上前,抱住朱重八的肩膀。
而朱重八却像一头发了狂的老虎般,咆哮着转动身体,将侍卫们一个接一个摔到了门洞之外,“滚,都给老子滚开。老子想活动活动筋骨还不成么?老子闲得手痒痒了,想剁几下门板听个动静还不成么?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全都赶紧给老子滚蛋…”
侍卫们哪里敢离开?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爬起來,继续上前劝阻。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被朱重八摔出门洞之外,鼻青脸肿。
好在朱重八神智尚未完全被怒火烧毁,下手时多少都保留了一些分寸。所以暂时才洠殖鍪裁慈嗣鼇怼H氖侨绱耍⑺拇伪晦柙谄套徘嗍宓牡孛嫔希谑涛酪谰杀凰さ米旖羌吩文哉恰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耳畔忽然传來几声低低的咳嗽,“嗯哼,嗯哼,嗯嗯…”。紧跟着,一辆外表包着白铜的四轮马车缓缓从城内驶进了门洞。透过推开的车窗,露出一张苍老且威严的面孔,“大总管这是操练士卒么?只是地方选得不太好吧?莫非大总管想要教导弟兄们如何夺取城门,所以才特地亲自演示给他们看?”
“这。。。。。。”朱重九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被质问声浇熄。抹了把满是汗水的额头,讪讪走到车窗前,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被自家长辈抓了现行的顽童般,“先生怎么來了?先生勿怪,朱某只是心中积了一团火,需要想方设法发泄出來而已…”
“那大总管现在可是发泄完了?”坐在车中的老汉看了朱重八一眼,脸上的表情洠в兴亢帘浠绻彀投鞯姆仍傩∫坏愣踩皇堑拦劾锏哪就飞裣瘛
“当然已经完了…洠氲交峋帕讼壬敝熘匕粟ㄚǖ匦α诵Γ笆峙庾铩H缓笱杆俳硖遄蚴涛烂牵磐抛隽烁雎奕σ荆爸炷掣詹怕趁Я耍敫魑坏苄趾:蚋觥!
“不敢,不敢…”众侍卫呲牙咧嘴地站成一排,齐声回应。
自家主公就是这点好,易怒,但绝不殃及无辜。并且醒悟过來之后懂得赔礼,而不是好像做属下的,就活该被他当成土偶丢來丢去一般。这让大伙谁都不好意思太较真儿,反而由衷的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真性情。
坐在马车中的朱升也是如此,看到朱重八身为一军主帅,居然向众侍卫们拱手施礼,眼睛中立刻涌起一股浓浓的赞赏。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责备道,“竖子,欲成大事者,岂能喜怒皆形于色?…昔日韩信忍了胯下之辱,方有后來三齐王之功业。勾践卧薪尝胆,终能一朝灭吴。若是唐高祖起兵之初,就不肯认李密为兄,反而主动去招惹瓦岗。岂会有大唐三百年江山?你看看这些古圣先贤,哪个像你?连几句无礼的话,都听之不得?”
“先生教训的是,小子知错了…请先生勿要弃我…”朱重八顿时被教训了冷汗淋漓,将手抱在胸前,对老者执晚辈之礼。
“胡闹,老夫几时说过要弃你而去了。老夫这条命,早晚被你个竖子活活累死…”朱升被朱重八惶恐的模样逗得莞尔一笑,捋着胡须骂道。
“先生真的不是要离开?”朱重八又惊又喜,手舞足蹈。
“当然不是…老夫怕你耐不住性子,才过來看看。还好,你居然还知道等那厮走了之后再发作…”朱升又看了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发泄够了洠в校糠⑿构涣耍蜕铣蛋桑勖亲诔道锉呗怠
“是…”朱重八高兴地拉开车门,纵身而入。随即,大气万分地冲着自己的侍卫们挥手,“都散了吧,不用跟着。在安庆城内,还用担心有人对付朱某不成?若是有人受了伤,就自己去找郎中诊治一下。等忙完了这阵子,朱某再亲自给尔等赔罪…”
“不敢,不敢…”众侍卫再度躬身,目送朱升和朱重八二人,坐着同一辆马车离开。然后互相看了看,快步追了过去,紧紧地护住了车厢左右。
“这群混账…居然敢不听老子的命令,真是皮痒了…”朱元璋武艺高强,当然听得见车厢外的脚步声。低声骂了一句,笑着摇头。
“为将者,要恩威并失。光是有恩无威,则必被小人所乘…”看他这个举动非常不顺眼,朱升皱了下眉头,低声告诫。
“小子受教…”朱元璋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拱着手回应。“今日之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什么事,什么良策?老夫怎么不知道你遇到事情了?”朱升忽然板起脸來,非常认真地追问道。古井无波的面孔上,不带任何人间烟火色。
第七十七章黄雀下
“那苏明哲做事向來谨慎,如果不是拿到了真凭实据。。。。。”朱重八心中着急,一串大实话脱口而出。随即,便又快速闭上了嘴巴,愣愣地问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要小子诿过于,于。。。。。”
“成大事者,岂能被小节所拘?”朱升长长吐了口气,摇着头打断。
自家的主公其他方面都好,就是性子中,始终难以摆脱一股子江湖之气。总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只要你坐上了某个位子,便早已不是一个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可独力承担之事…
“此事乃胡惟庸与汪广洋二人议定,具体执行者则是拱卫司主事扬毕。扬州那边既然把几个拱卫司的细作全给砍了,想必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朱重八讪讪地垂下眼皮,低声补充。(注1)
淮安军对外出售的火炮价格居高不下,淮安军自身所装备的火器,也远比对外销售的要精良。而和州军这边,在研制远射程火炮方面,却始终一筹莫展。所以迫不得已,他才采纳了一个风险极大的下策,派人去扬州偷师。洠氲礁崭杖〉昧艘恍┟寄浚捅换窗簿哪谖来α洗烁龈删弧
损失几个细作不算什么大事,拱卫司已经步入正轨,很快就能重新把触角伸进他们想去的地方。但如何给淮扬大总管府交待,却令朱重八十分挠头。凭心而论,以自家目前的实力,朱重八真的洠О盐崭窗簿徽坛ぁD呐率窃诨窗簿闹髁Υ蟛糠侄急煌淹阉那榭鱿拢羰睾蠓降牡谒木兔笏砍菥俏鹘谰赡芨睬齑鴣砻鸲ブ帧
“那拱卫司主事杨希武曾经是你的贴身书佐吧?”朱升的语调,依旧洠в兴亢帘浠路鸶静恢雷约矣牖囱锓矫娴氖盗Χ员纫话恪!按悠淦剿匦惺路绺裆峡矗Ω檬歉瞿苋倘韪褐氐男宰印R喾值妹靼谆杭薄
“这。。。。。。”朱重八愣了愣,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忍之色。
按照朱升的提议,拱卫司主事杨毕杨希武,就是自己拿给淮扬大总管府的交代。把他的人头交给使者带回去,就可以平息苏明哲等人对自己窥探火器制造秘笈的愤怒。可杨毕向來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因为顶不住淮安军的压力,就将他抛出去做那只十字教所说的替罪羊,今后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麾下其他弟兄?
“杨毕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实在不好。毕者,网罗也。杨者,巨木也。毕之罗之,飞鸟皆尽…”见不得朱重八洠в芯龆系哪Q焐智崆岷崃怂谎郏浅F降夭钩洹
“您老是说。。。。。”朱重八的脸上,立刻阳光万道。瞪着一双丹凤眼,手舞足蹈,“找一个跟杨毕长得差不多的家伙杀掉,把人头给淮安军的使者带回去…然后让杨毕改个名字,去别处先多几天。待这场风波过去了,再慢慢补偿他不迟…”
“嗯…正是…”孺子可教,朱升的老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如果你能拿出一些让淮扬那边动心的东西补偿他们更好。毕竟两家现在是盟友,而非仇敌。只要你这边的存在对他们依旧有利,他们应该也不愿意担上兄弟阋墙的恶名…”
“嘶………”朱重八轻轻吸气。
自己这边能让淮扬总管府动心的,恐怕就是粮食和铁矿了。特别是后者,更是发动战争的必需物资。而淮安、扬州和高邮等地,偏偏都不产铁。
但眼下淮安军与和州军之间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自己还上赶着送铁矿过去,不是唯恐死得太慢么?那淮扬的百工坊拿铁矿炼成精钢,打成兵器,刚好再提着杀上门來…
正犹豫间,耳畔却又传來了朱升那沙哑的问话声,“以我军如今之实力,能禁止两地商贩往來否”
“当然不能…”朱重八想都不想,非常干脆的回应。淮安军那边,固然需要和州、安庆一带所产的粮食和生铁,和州军对淮安方面的依赖性却更强。虽然自己在有了独立的地盘之后,已经竭尽全力去建立各类作坊,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淮安偷师学艺,但武器、铠甲和各类攻城器械的产量和质量,依旧远远不如对方。远远满足不了兵力扩张和发动对外战争的需求。
“王克柔、张士诚和郭子仪等人,能否听从你的提议,减少向淮扬输送各类物资?”朱升神秘地笑了笑,明知故问。
朱重八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紧闭上嘴巴,无言以对。
答案很明显,无论为了自家生存和扩张,还是为了获取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奢侈之物,其他群雄都不会停止向淮扬运送粮食和生铁。而自己,也洠魏斡缕ヌ岢鲆桓龉餐攵曰囱锏某椤7裨颍峙峦诽彀咽樾潘统鋈ィ诙欤鲜黾讣抑詈睿土执虻桨睬斐窍聛怼踔磷约旱拿迳纤竟有耍蓟崃⒓创笠迕鹎住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里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过分逼迫,轻轻叹了口气,闭目不语。
从实力对比上,朱重八与朱重九之间的差别,丝毫不比赤壁大战前的刘备和曹操之间的差距小。在名气和人望方面,此朱亦远不如彼朱。但此朱却知道礼贤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纲。知道复礼义、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边,却是纲常失序,礼义无存,从百官到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贤许衡曾云,“以权治国,不过当世;以利治国,不及三代;以德治国,长治久安。”(注2)
纵观史册,以利治国,数千年未闻其一。昔齐之管仲开女闾,重商贾,齐遂称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丧奸佞之手。齐军出战,亦再罕见胜迹。甚至有人在阵前广抛财货,乱其军心。而齐将纷纷抢夺,置军令于不顾。随即一溃数百里。。。。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远,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将礼乐崩陷,道德沦丧。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学,耕者弃其田,权钱勾结,虎狼遍地。而无钱无势者,百死却无处诉其冤声。。。。。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头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发的强烈。古圣所预见的那种人竞相食的乱世就要到來了,其惨烈景象,甚至有可能会超过蒙元当年血洗江南。而作为继承了往圣之学的儒者,自己必须要站出來,必须辅佐一个英雄,力挽天河,拨乱反正。。。。。
下午的阳光从透过雕花玻璃窗,照进车厢内,在人脸上投下色彩斑斓的影子。随着车轮的移动,窗外阳光忽明忽暗,人脸上的色彩也变幻不定。
在沉默中过好久,车厢中的宁静,才被朱重八的叹息声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趋亦趋,却望其奔逸绝尘…”(注3)
“汝心已死乎?若死,则现在归附,日后必不失齐、梁之位…”朱升终于抬起眼皮,双目中露出两道精光。
齐王韩信和梁王彭越,当年都是汉高祖麾下大将。在汉军扫平天下的战争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汉高祖,也如现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却气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后不久,齐王韩信就被降职为淮阴侯,虽然小心翼翼地闭门谢客多年,最后依旧难逃一死。而彭越,则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汉高祖派出军队袭击并擒获,最后诛了三族。
朱重八虽然是个赳赳武夫,肚子里墨水却不比寻常书生少。闻听此言,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抬起头,从牙缝里回应道,“小子以尚父之礼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拨云见日之策,尽管说出來便是。小子定言听计从…”
尚父之礼,乃周武王待姜子牙,齐桓公待管仲,项羽待范增。都是尊崇无比,一言九鼎。朱重八虽然势力单薄,自打请得朱升出山相助以來,却无时无刻拿后者当作一个睿智的长辈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里对他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动吞洠У梦抻拔拮倭恕
故而此刻听朱元璋说出尚父两个字,朱升的眼眶便开始发红。沉吟半晌,低低地说道,“看你这急性子,老夫有说过不帮你么?只是此刻,我和州军战力,尚不及淮安军十一。许多计谋,都无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只能暂且隐忍,该服软的之时,必须服软。该拿好处给人家,就竭尽所有。一点点慢其心,惰其谋,让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边。然后以安庆为基业,内修政治,外炼甲兵。以儒为本,以百工杂学为用。然后高筑墙,广积粮,静待天时之变。”
顿了顿,他又说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轻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为士大夫乎?生死之际,人皆以性命相托,顾不上起什么私心,当然其政令通畅,每出一策,从上到下皆全力执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后,那苏、徐、胡、刘诸人,谁还肯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称的那样,人无高低贵贱,皆生而平等?那诸将舍死作战又是为了谁?若贩夫走卒亦可与百官坐而论道,那贤臣良将禅精竭虑又有何图?故外患一缓,其内必乱。待其乱生,则是我和州军问鼎天下之机…”
注1:杨毕,杨希武。后改名为扬宪。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贴身书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监督百官。后因为得罪了李善长,被李善长和胡惟庸联手弹劾,论罪处死。
注2:许衡,元初大儒。就是给蒙元屠杀洗地,并提出夷狄入夏则夏的那个。
注3:出自庄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