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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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月阔察儿在北岸的中军帐里摆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鲁曾压惊洗尘。逯鲁曾心里觉得对不住徐州红巾,只喝了两巡,就醉成了一团烂泥。具体酒宴何时结束,自己又是如何离开的中军大帐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时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与脱脱、月阔察儿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将城中的八万红巾将士,还有十多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杀了干干净净。那又热又浓的人血,顺着城门淌了出来,一直淌进了滚滚黄河当中。到后来,整个黄河水都变成了血一般颜色,燃烧着,燃烧着,烧得天地之间,一片耀眼的红!
天庭失火了,神仙们忙得焦头烂额。人间的惨剧,他们顾不上管,也没有能力管!
第一百零六章火火火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极烈,就连现实中的逯鲁曾,都隐约感觉到了它的炙热。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阵凉风,紧跟着,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惊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烧,烧吧!全都烧干净了才好!”逯鲁曾紧闭着眼睛,于半梦半醒间咬牙切齿地说道。读书、考功名、辅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时的梦想,到老来回头再看,却发现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在朝堂上当了一辈子摆设不算,眼睁睁地看着十余万百姓被屠杀殆尽,自己却连个屁都没敢放!那可是十几万活生生的人,与他有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头发,操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几万人,不是十几万棵野草!
虽然他们被称作草民,但从他们躯体里淌出来的是红色的血,而不是绿色的汁液。十几万人的血,足够汇成一条大河!
“大人,快醒醒!赶紧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粮食,粮食还有辎重全都被烧了!”家仆急得满头大汗,抱住逯鲁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乱摇。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老夫子从噩梦中重新拉回现实。睁开眼睛顺着四敞大开的帐篷门口向外看了看,逯鲁曾嘴里登时发出一声惊叫,“啊——!你说哪里着火了!水寨,水寨怎么会着火?!大军还没杀进徐州城里去吗!”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问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释。“昨天晚上咱们在北岸扎的营,这天还没亮呢,怎么可能就杀进了徐州城里头?这回惨了,几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全都烧了!还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错了!”
“什么?你说粮草,粮草辎重都在船上?!”逯鲁曾用力晃了晃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追问。不知道为何,心里却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粮草辎重都烧了,月阔察儿当然不可能再去饿着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军粮运送过来,自己已经乘着轻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招安请求送到陛下案头上。届时,梦里的徐州之屠就不会再发生,自己也不会背负上十几万人的血债,永世不得安宁!
“不在船上,还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涂老爷没办法,只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释,“昨天到达渡口时,天色太晚了。月阔察儿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袭,就让运送粮草和辎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还单独立了一个水营,禁止任何人靠近!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小的听见外边一片大乱,爬起来一看,水寨那边就已经——!”
“坏了,哎呀!”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又尖声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边。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个都没卸下来!”
“我的座船?!”逯鲁曾在地用力地晃动脑袋,花白的头发四处飞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阔察儿之后,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后者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更没心思去管赵君用赠送给自己的财物到底该怎么处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财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里的珠宝字画,下面压舱的,还有不少金银和铜钱。原本打算带回大都城中,替赵君用上下打点。这回,全都跟着月阔察儿的军粮一起烧了个精光!
正懊恼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其他三个家仆们惋惜地声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陈,陈小二他们几个,也都睡在船上呢!这回完了,整个水寨都烧了,他们跑都没地方跑!”
“伙计们也在船上?!”逯鲁曾瞪圆了眼睛追问,满脸愕然。军营重地,肯定不能随便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可他逯鲁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则除外。毕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阔察儿即便再瞧不起人,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不会公开去搜查他的座船,拷问他的仆从!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处涌起来,直窜入逯鲁曾心窝。水营,没有外人能够出入。蒙古骑兵不喜欢乘船,运送粮草辎重的货船上,每艘顶多留下十几个高丽仆从。而跟赵君用赠送给他的轻舟相比,那些载重超过了四百石的粮草辎重船,无异于一座座静止的靶子。。。。。。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叶轻舟像游鱼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粮船和辎重船之间往来穿梭。每经过一艘大船,都迅速将一桶灯油泼在大船上,然后丢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继续往下想,逯鲁曾一个箭步窜出帐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里。直接把水汲上来就能灭火,用水龙汲水就能灭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脚下!月阔察儿大人已经带着人马过去了。您去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家仆们抱着被子和长衫冲出来,追在逯鲁曾身后大声提醒。
逯鲁曾却对来自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眼前闪动的,始终是一艘飘忽的船影。最轻便最灵活的座舟,里边还有十几个看上去极其机灵的伙计。带队的伙计头目叫陈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没想起来去检查底舱。。。。。
如果事实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禄氏全族上下三百余口,也得被朝廷杀个干干净净!正急得焦头烂额间,就看见有一艘冒着烈焰的大船,摇摇晃晃地从水寨里冲了出来。轰隆一声撞在岸边上,转眼就散做了一堆冒着烟的碎片。
“砍断,把连着船的锁链砍断。快,快上去砍啊!你们这群废物!谁救下一艘船来,老子给他千夫长做!”月阔察儿跳着脚,冲着麾下的蒙古兵和高丽仆从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个北岸大营的将士,都冲到水寨周围来救火了。浮桥上,还有无数高丽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这边冲。在重赏和官爵的双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浇湿了衣服,不顾一切朝正在燃烧着的大船上冲。而那些装满了粮草和辎重的大船,昨夜却为了避免风浪而用绳索和铁链串在了一起,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没有小船,一艘都没有!包括被月阔察儿的手下在运河上劫掠来的几艘小型民船,被统统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们被挪到了什么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昼的水面上,如今只剩下了被绳索和铁链串在一起的大船。外侧的几艘已经彻底烧成了一个个火炬,,位于内侧的大部分船只却刚刚才开始冒起青烟。然而,手忙脚乱的蒙古人和高句丽人,却谁也无法将已经着了火的大船和还没烧起来的大船分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从水寨外围向内侧蔓延。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逯鲁曾急中生智,大声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没烧起来的船都浇湿了,阻止火势蔓延。然后再想办法把船分开!。”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别救那些着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个追过来的家仆也扯开嗓子,将逯鲁曾的叫嚷声一遍遍重复。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按禄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阔察儿正急得六神无主,听了逯鲁曾的话,立刻毫不犹豫地吩咐麾下将士遵照执行。很快,便有几百名浑身被打湿的高丽人,在蒙古将领的逼迫下,冒死冲进了火场。将装满了水的木桶倒扣在还未完全烧起来的船只上,转眼间,就令火势的蔓延速度降了下来。
“割绳子,先集中力气割那些没着火的,把没着火的船自己先分开!”逯鲁曾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继续跳着脚大喊。
到底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他的见识和眼光,都远非常人能及。一队队高丽士兵拎着朴刀、斧子冲进火场,在绳索和铁链上乱砍乱剁。很快,便有几艘没着火的大船和其他船只分离开,艰难地在水寨中开始移动。
“向下撞,顺着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条通道来!别怕,把挡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条通道来,先撞出一条通道来!!”逯鲁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将一道又一道恰当的命令接二连三地发了出去。
几艘没着火的大船调整方向,顺着水流向下挤压。已经着了火的大船上,则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烧红的铁链和冒着烟的绳索纷纷断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劲儿,加把劲儿!禄老头,今天真多亏了你!”月阔察儿兴奋得大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逯鲁曾身边,用力朝后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发号施令的逯鲁曾,却突然就变成了泥塑木雕。两眼死死地盯着河道上游,任由他怎么拍,都不做任何回应。
“怎么了?老禄,你在看什么?”月阔察儿被吓了一跳,转过头,顺着逯鲁曾的目光向上游看去。只见十几艘冒着火的小舟,顺流而下。仿佛一只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凤凰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水寨当中。推着正在燃烧的大船一道,将整个河面烧得一片通红!
天庭没有失火,这团火来自人间。眼下还略显单薄,有朝一日,必将驱散世上所有黑暗。
第一百零七章巨龙的咆哮
“轰隆!”一艘小船突然炸开,将数万点橘红色的星星溅落在周围的几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经浇了水的大船,立刻被点起了无数火头。每一个火头都跳跃着,发出妖异的光芒,如同地府里冲出来的数万只幽灵,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们的确是幽灵,表面是亮红色,内部却是呈现蓝绿色。水浇上去,非但无法将它们扑灭,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为狂野。几名高丽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小蛇,贴着湿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烧得高丽兵们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高丽人立刻顾不上再继续救火,丢下水桶,争先恐后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边的过道,却只有窄窄几条。数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断有人失足,下饺子一般朝水里掉去。随即被滚滚黄河水一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从海上运过来的猛火油!”逯鲁曾忽然间又恢复了清醒,跺着脚大声叫嚷。(注1)
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只有猛火油的火焰,才会呈现这种妖异的蓝绿色。但徐州军从哪买到的这么多猛火油,装了满满十几船!一定是色目人卖给他们的!那些该死的色目人,为了钱,居然什么都敢卖给他们!
没人回应他的声音,船上岸下,刹那间,所有蒙元将士都失魂落魄。如果只是普通走水的话,这场火灾还有机会扑灭。而既然火灾的起因是红巾军人为造成,那么,后者绝对不肯放任他们从容地救火,并且随时都可能从暗处杀过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丽士兵正向岸边逃命的时候,第二波小舟,又从上游黑暗处飘了下来。依旧是十几艘,每一艘船上都跳着妖异的火焰。撞进水寨当中,炸开,或者与大船紧紧地贴在一起,将死亡的烈焰四处扩散。
没有人再敢提“救火”两个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将士,纷纷纵身跳进了黄河。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进河里还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机会,继续留在船上,则肯定会变成一堆烤肉。
没有人愿意做烤肉,哪怕上司们拿刀逼着,也没有人愿意!而灾难却不仅仅来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声高亢的龙吟忽然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贴着地面,把恐惧送进所有北元将士的心中。
“整队,赶紧整队——!”月阔察儿猛地跳了起来,喊得声嘶力竭。龙吟声来自背后,来自黄河北岸,他的军营两侧。徐州红巾早就埋伏在了那里,等着他跳入陷阱。而他,却信了逯鲁曾的话,还想着去徐州打芝麻李一个措手不及!
“整队,整队备战!整队备战!”所有蒙古将领,齐齐喊了起来。快步冲向军营,去取自己的铠甲和战马。
他们都是骑兵,习惯了马背上和敌人一决生死。没有坐骑,战斗力至少会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红巾却不想给他们整军备战的机会,很快,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几百匹高头大马,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背上的汉子们纷纷放平了长枪,像梳子般从军营门口掠过,将正在朝营门狂奔的蒙元将士,成排地挑在长枪上,然后像死鱼一样甩了出去。
战马奔腾的速度宛若闪电,转眼间,便又消失在另外一侧的黑暗当中。军营大门处,只留下了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条宽阔的血河。“河”岸南边,蒙古人和高丽人的脚步噶然而止,两股战战,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冲啊,赶紧回营去取战马!他们没有多少骑兵!”月阔察儿披头散发地冲后面跑过来,用刀锋逼着将士们继续前进。
徐州红巾崛起时间短,黄河以南各地也不适合养马。所以,芝麻李麾下,骑兵数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血淋淋的尸体在前面摆着,却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伙刚刚远处的骑兵,什么时候会再掉头杀回来?!谁也不肯,主动往徐州红巾的枪尖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