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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蓬莱间-第50部分

小说: 蓬莱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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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仪在人群中看着我,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虽然宋妈妈一直坚持,但我依然还是决定从之前的房间里搬出来,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我独自住进了这间舞台正上方的阁楼。

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少见人,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般远离人群。每天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间阁楼里发呆,拒绝给任何人开门,食物也让他们只放在门口就可以了。渐渐地,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

我只想一个人封闭在这里,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

演出的时候,台下的歌声会不断地飘向上空,无孔不入地穿透地板,进入我的耳朵。那些欢快的歌声,对此时的我如同丧钟般可怖。我疯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有些歌声早就埋进我的心里了,这些歌声就像恶鬼一般在深夜里追逐着我,让我无法入眠。

直到一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正在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就此结束生命。楼下忽然传来了一段歌声,缥缈如我不曾见识过的江南烟雨,像是幽林深处鸣唱的夜莺般将我从对死亡的期许中唤醒。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歌声让我坚信了造物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类无法攀登的。

我被那个歌声吸引,缓缓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听了很久。这个时间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难道是来收割我灵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死又能怎样?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么?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开那扇很久没有打开的门,沿着曲折的木板楼梯走下来,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女孩站在灯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云朵般洁白,仿佛是来迎接我进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个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平时登上舞台之后,连说话都有问题的女孩。

她是婉仪啊!那个曾经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祈祷的婉仪啊!

她仿佛发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走上去拥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她肩上所压的担子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还去找个宋妈妈。她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滚落一地的酒瓶,她附在灯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空瓶。她的脸又沧桑了许多,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美丽。

我艰难地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轻轻给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么?”她在醉梦中忽然喃喃自语。

“知道……”我心里猛地痛了一下,轻轻拂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迷路的儿子现在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虽然没有从阁楼里搬走,但心已经从那座牢笼里走了出来。

那个时候剧院的情况很糟糕,宋妈妈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开始重新召集当年的老人们,让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再次振兴这座剧院。

这个行业其实和京剧、相声没什么区别,观众是来看角儿的,只不过我们把角儿称为艺术家罢了。自从我离开舞台之后,剧院里已经没有人能撑起一场大戏了。情况虽然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希望——婉仪。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问题所在,只是从未想过要强求她走上这条路,但那天晚上她坚定地告诉我,就算再难,她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这个家。

我虽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还有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对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传授。

而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仪身上。

我知道婉仪最缺少的就是自信,所以可以对症下药。我带着她游遍了北平城的每个角落,让她给这个城市里所有阶层的人去歌唱。刚刚开始时,她依然放不开自己的手脚,我让她先闭上眼睛,用想象让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里。她慢慢开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点点进步着。

我用各种方式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放开自己。各种方式在外人看来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像什么动物模仿,扮丑扮怪,但其实为的就是让演员放开自己,乃至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把自己这几年来在舞台上演唱的经验全部教给婉仪。婉仪之前的唱法所表现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体会角色。这些东西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只能一点点口传心授。

新的剧本写出来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剧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练。有事儿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脸上都美滋滋的。宋妈妈身体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没让他多操心这些事,一直等到彩排,才让她来验收成果。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事儿成了。

首演的那天终于来临了。

我作为这部戏的导演,也是这座剧院现在的管理者一一拥抱了所有人,就像当年的宋妈妈一样。

剧院中老早就挤满了观众,大家热切地等待着久违的新剧上演。舞台上空响起一片钟鸣,全场熄灯,掌声此刻就已经响起来了。

婉仪独自站在台边候场,让我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而现在我内心充满了另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既有些担心,也有些欣慰,仿佛一个即将送自己妹妹出嫁的兄长。

“紧张了?”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转过头发现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阿莱哥,我有点怕。”

钟鸣再次响起,大幕缓缓拉动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漆黑,观众们和演员们都在等待着第一束灯光亮起。

“别怕,就当它们都是南瓜。”

她笑了,重重点头,转回身再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第三声钟鸣响起,沉睡的灯光被唤醒,上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去吧……”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跟她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当年的宋妈妈。她也是这么把我推向舞台的。

我把从宋妈妈的手上感受的温暖,在那一刻全部传递给了婉仪……



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获成功!

虽然有些话我并未跟婉仪说起,但其实在我的调教之下,她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当谢幕到来时,观众们对着婉仪欢呼着,全场起立鼓掌。她的脸上从未绽放过那么开心的笑容,好似一朵冰封下盛开的雪莲。

成了!一个演员的自信就是在观众的掌声之中建立起来的。如此一来,婉仪就算是成功地出师了。

可是当台上的演员们准备邀请我上去谢幕的时候,我默默离开了。我有点怕,怕自己上了那个舞台之后会难过。

而且现在,那个舞台已经属于婉仪了。

接下来的日子,凭借着婉仪的爆红,剧院终于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场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观众们不惜花大价钱买黄牛票,也要来见识一下婉仪的光彩。

而婉仪的自信也慢慢增长起来,她开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了。这让我很欣慰,一个真正的大演员就是要有一份这样的自信,甚至可以说,应该有一定的霸气才对!如果一个演员在个性上毫无魅力,那他凭什么让观众去爱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仪也真心爱上了那个舞台,这点我太能理解了。别忘了,我曾经也是那个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巅受万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不过就在事情渐渐向美好发展的时候,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被宋妈妈叫到会客室里,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会客室里除了我、宋妈妈、婉仪三个之外,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个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裘皮大衣,带着水獭皮的礼帽和金丝眼镜,叼着胡桃木烟斗,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另一位却是一位外国先生,穿着倒是十分朴素,西装和皮鞋都是早年的款式。

婉仪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莱,快来见礼。”宋妈妈说着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变故已经抽去了她灵魂里的所有重量,她一天天地清瘦下去。

但此时,她的精神却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这位是明大剧院的谢老板。”宋妈妈为我介绍两位来客,“这一位是从美国来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学。这两位都是我当年在美国时的好朋友。”

“两位前辈,幸会幸会。”我虽然跟那两位先生从未谋面,但小时候一直听宋妈妈谈起他们,知道他们都说在美国戏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妈妈把我拉过来坐下。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头雾水,按说这都是宋妈妈的朋友,就算有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小辈。

“小姐,还是我来说吧。”谢老板把话头接过来,把烟斗熄灭,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我们是为了婉仪小姐的前途而来的。”

“婉仪的前途?”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对!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仪小姐演出,真的是大开眼界!”谢老板诚挚地夸奖了婉仪,“毫不夸张地说,婉仪小姐是我们最近三十年里见到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剧演员!”

“然后呢?”我望着沉默的婉仪。

“当然,我听宋小姐说,婉仪小姐能有今天,多赖阿莱先生的培养,这一点我们也是十分钦佩的。”

“我是说,然后呢?”我冷冷地问。

“阿莱,不要无理!”宋妈妈轻声呵斥了一句,转头对那两位说,“这个孩子本性耿直,两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艺术家,都要有自己的脾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谢老板的金丝眼镜闪着光,“我们今天是代表美国三家百老汇的剧院,邀请婉仪小姐去做一年的巡回演出。”

美国百老汇?那可是一个音乐剧演员心中的圣地啊!

我们从小就听宋妈妈说起过,那条名为百老汇的大街全长二十五公里,南北纵贯曼哈顿岛,大街两旁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剧院,是音乐剧真正的发扬地!在美国,只有在百老汇各大剧院中担任过主角的演员,才能算是真正的音乐剧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兴点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汇看看吗?”我兴奋地跳过去拉住婉仪的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婉仪却一直低着头,脸上不见一点喜悦的神色……

“这个……”谢老板为难地说,“美国方面只邀请了婉仪小姐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从澡堂子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刚刚才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回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说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担心。”威廉姆斯先生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去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他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一样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吗?”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过,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一样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于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优秀的演员,对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纽约的机会,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可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想要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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