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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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世上再没有比那人的嘴巴更讨人嫌的了。
曹娥秀细心地拿起粉扑給秀儿补腮红,边补边说:“那是她底子好,一张天生的美人脸,扮成什么角都好看。”
十一恭维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曹娥秀也不谦虚,笑着说:“是说我自己,但也是说她。这些年,我随戏班子走南闯北,科班的,玩票的,见了多少角?唱功姑且不论,光说这面庞儿,秀儿妹妹就是百里挑一的好模子,又俏丽又大气,什么角都能扮。不像我有个小师妹,美则美矣,可惜那张小脸,除了扮娇娇弱弱的小姐,扮其他的什么都不像。”
十一想了想问:“你说的可是俏枝儿?”
曹娥秀点头道:“就是她,十一少爷也认识?”
十一说:“嗯,看过她演的《萨真人夜断碧桃花》,她演碧桃确实演得不错,格外招人怜。”说到这里,似乎生怕夸奖了别人曹娥秀会不高兴,忙补上一句:“当然,跟娥儿是不能比的。”
秀儿心里好笑地说了一句:真狗腿!
曹娥秀却诚恳地说:“她演碧桃的确演得好,娇怯入骨,是男人就想捧在手心里疼。可问题就在于,她只能演这种角色,再换个别的演,比如,《西厢记诸宫调》里的红娘,《铡美案》里的秦香莲,也还是娇弱千金味儿。这就跟角色很不符了,观众看得别扭,就喝倒彩。”
说话间,班子里的其他人陆续地回来了,看戏的客人也纷纷就坐。没多久,前面就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秀儿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戏服,不好意思地跑到曹娥秀身边问:“曹娥秀姐姐,接下来你还要我唱吗?”
“是啊,不然我干嘛給你妆上?”
“可是,我……这还是第一次真正上台耶,以前在家的时候,虽然也和父母亲还是姐姐妹妹们好玩唱过,但那都是闹着玩的,从没真正唱完过一整本戏。”
曹娥秀停下手里化妆的动作,回过头来问:“那你记得整本吗?我在台上听见你爹嚷嚷,说你什么戏都会唱的。”
“会倒是会,我没别的长处,就是记性好,差不多的本子,我看几遍就记住了。”
“天那,还有这样的好苗子。”曹娥秀轻声嘀咕了一句。
见秀儿还在看着她,曹娥秀耐心解释道:“既然你记得词,今天就由你唱完吧。我最不喜欢中途换搭档了,那样会找不到感觉,没感觉还要硬着头皮唱是很痛苦的。好了,前面已经开锣了,我的贵妃,你该上场了。”
“臣妾遵旨,圣上!”秀儿一脸兴奋地做了一个跪拜的动作。
那一刻她还在想:今天真是个毕生难忘的日子!能跟名满大都的曹娥秀同台,还能唱完一整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就连自己的爹,也说‘死亦无撼’呢。
没错,那天的确是一个毕生难忘的日子。可惜不是因为跟曹娥秀同台,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
第一折 (第五场) 蕴华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12 本章字数:2347
那天秀儿并没有唱完全场,她和爹被家里派来的人喊回去了。虽然那人当着关家满座宾客的面不肯说什么,但从他慌张的神色,秀儿还是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
父女俩匆匆往回赶,就在那大红的“朱”字门牌底下,娘正领着妹妹们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蕴华怎么了,如玉?”爹焦急地问。
娘的名字就叫颜如玉,她派去的那个人只说大姐蕴华出事了,具体情节没说清楚。
娘泣不成声地说:“孝和,我们的蕴华,没了。”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爹似乎没听懂娘的话,又或者,他不想听懂娘的话。
娘哭倒在爹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说:“你们走后,不鲁花家就派人来通知,说蕴华昨晚跟她婆婆赌气跑了出去,一夜没回家。今天早上他们听说有人在万宁桥投水,就派人去打捞,结果就把蕴华捞起来了。”
“又是那个老虔婆!我早说过蕴华在那个家里没好日子过的,如今果然被他们害死了,我要去官府告她!”
爹眼泪泗流地就要出门,娘慌忙拉住他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现在又是他们蒙古人的天下,我们汉人本就是低等民族了。你又是儒生,更是贱中之贱,你去告都总管府的推官,那不等于是去送死?我已经失去了蕴华,不能再失去你。”
娘哀哀地哭着,秀儿流着泪帮娘把爹推进门,然后回身把大门插上了。
上好门闩,她还对几个妹妹悄悄交代:“你们谁看见爹出门都赶紧拉住,千万不能让他这个时候出去知道吗?”
爹出去肯定是去找不鲁花家理论的,可是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理?蒙古人随便打死个把汉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不用抵命,连官司都不用吃,那倒霉的汉人就只当送他们练拳练刀了。蕴华姐还是自杀的,人家就更不怕你闹了。
妹妹们哭着点头,她们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鲁花家的老虔婆出了名的凶悍,一贯作威作福,家里的汉人奴仆轻则打骂,重则私刑虐死。可怜蕴华姐,当初被勃勃那花花公子哄晕了头,居然不顾爹娘反对,死活要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弄得年纪轻轻就不得善终。
不是秀儿不关心姐姐的死活,也不是不想给她讨回公道,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先保证活着的人安全。拿家里某个人的性命去争一口气,那是得不偿失的。
因为姐夫——如果他还配称作姐夫的话——勃勃的父亲是都总管府的推官,那是朝廷的正四品官。爹在那些官老爷眼中的地位,却是娘所说的“贱中之贱”:汉人本为贱民,爹又是汉人中的儒生,也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中的“九儒”。在本朝,文人的地位比娼妓还不如,这样的人,拿什么去跟朝廷的正四品推官拼?纵使拼了性命,也动不了人家分毫,何苦白白送死!
被娘劝回内室的爹,在屋子里急躁地走来走去,哭一会骂一会,最后终于找了一个由头出门。这回,娘也不拦了,因为爹说的是:“我不去告状了,但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吧,我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娘当即哭着说:“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爹却又站住了,劝娘留在家里,娘非要跟着,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不下。
秀儿知道娘的意思,还是怕爹出了门,见了女儿的惨状,会忍不住闹事,或者跑去告状,最后把自己给赔上。如果这个家失去了爹,留下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虽然爹一再保证,娘还是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真的怕了,凡事跟蒙古人扯上关系就没好下场。当年蕴华要嫁的时候,我们是怎么劝的?我们说,只要她敢嫁给蒙古人,我们就只当没生这个女儿。可她被那人灌了迷汤,非要嫁,连爹娘都不要了,婚后也没来看过咱们,这样的女儿,你还管她做什么?”口里虽这样说,眼里的泪却一直没干过。
爹望着门外的巷子说:“她来过的,只是一开始我们不让她进门。她第一次来,在门口站了好久,后来哭着回去的。等我们想通了,托人去请她,那边的老虔婆又知道了,不准她回来。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出事了,我这个当爹看都不去看一眼,怎么对得起她?”
“那我跟你一起去,她也是我的女儿,我也想去送送她。”娘依旧坚持要同行。
眼看天色不早了,秀儿只得劝娘:“娘,你身体不大好,那种场合还是别去为好,看了也只是伤心一场,没别的益处。不如,让秀儿陪爹走一趟吧。”
娘这才松开死死拽着爹的手说:“秀儿,那你一定要劝着你爹,不要跟那边吵嘴,尤其不能动手,知道吗?那边尽是恶奴,你爹动起手来只有挨打的份。”
“知道了,娘。”
娘又把秀儿拉到一边,郑重地说:“秀儿,娘就把爹交托给你了,你们早去早回。”
这是娘在向女儿要承诺了,秀儿赶紧答道:“娘,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爹带回来。”
秀儿和爹赶到不鲁花家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可是门上并没有白对联,门内也没有搭孝棚,就连走来走去的丫环,仍然是穿红着绿的。
秀儿带点欣喜地问:“爹,是不是大姐只是投水,并没有淹死?你看府里这样子,哪像是有死人的。”
爹也疑惑地说:“是不像,也许是传信的人传错了吧,我们进去再问问。”
“哟,这是亲家来了?来了好,快把你女儿领回去吧,真是晦气!看着就烦。”站在阶沿上的,是一个高大富态的蒙古女人,秀儿知道,这就是爹口中的“老虔婆”了。
爹惊喜地问:“我女儿没死?”
老虔婆冷冷地说:“自己去看吧,看了赶紧弄走,别腌臜了我家的地。”
秀儿和爹也顾不上计较她的言辞,慌忙随丫环往里走。却见后院的空地上,一张竹床,一条旧床单,中间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拖到地上。
父女俩腿都软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人,跪在爹面前哭道:“岳父大人,小婿对不起你。”
这个人,自然就是“姐夫”勃勃了。
第一折 (第六场) 勃勃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13 本章字数:2567
看着被单下掩盖的尸体,又看到女婿跪在面前哭,女儿已死就成了不容质疑的事实,朱惟君悲从中来,禁不住失声痛哭。
一片哭声中,那蛮横的女人竟然声色俱厉地呵斥儿子:“勃勃,你给我起来,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给这些低等民族下跪。”
勃勃哭道:“额吉,蕴华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对不起她呀,您就让我给她的家人赔赔礼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那女人走过来,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嘴里吼着:“没出息的东西,给汉人下跪,我们蒙古祖先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秀儿拉了拉爹的衣袖,向竹床的方向努了努嘴。朱惟君忍着气,不再搭理那对唱双簧的母子,和秀儿一起走到竹床边,颤抖着手揭起被单。那底下躺着的,不是蕴华是谁?
父女俩哭喊着扑了上去。
秀儿的手伸到被单下握住姐姐的手。小时候,就是这双手,牵着她走路,牵着她到处看戏,那双记忆中温暖的手,如今变得如此冰凉僵硬。
秀儿泪雨滂沱,**着蕴华的手说:“大姐,你醒过来呀,爹也来看你了,你快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家去。”
哭了一会,她突然喊道:“爹,大姐的手变软了,她听得到我说的话呢,大姐还没死,真的,我们带她回家吧。”
朱惟君也过来握住女儿的那只手,哭着祝祷:“蕴华,你既有知,就告诉爹,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告诉爹。爹就不信,这世间真的没天理在,爹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立刻有个庞大的阴影罩过来,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谁逼她了?她偷偷摸摸躲在房里唱戏,打扮得像妖精一样勾引我儿子,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跑出去寻死,成心败坏我家的名声。也只有你们这种贱民才教得出这样的贱人。”
“你这个老虔婆!你们蒙古人霸占了我中华的领土还不罢休,还要害死我的女儿,你们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悲恨交加之下,朱惟君也有点口不择言了。
“好啊!”那女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转过身对家里围观的仆人说:“你们刚才都听到了,这贱民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敢情是要谋反呢,你们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帮我把他拿下,扭送官府去!”
“是,夫人。”
眼看着如狼似虎的一干奴仆拿的拿绳子拿的拿棒子就要扑向父亲,秀儿急了,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能抓住那根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曾经的姐夫勃勃。
她慌忙跑到勃勃面前说:“大姐夫,我姐姐已经死在你家里了,你不想我爹也死在这里吧?我大姐嫁给你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就看在她的面上,放过我爹吧。”
勃勃认真地打量了秀儿几眼,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怕,我额吉就是嗓门大,她不会把你爹怎样的。”
然后走到他母亲跟前说:“额吉,岳父的女儿死了,难免心痛,在言语上有所冲撞,要说谋反是扯不上的。您就大人大量,原谅他吧。”
朱惟君此时已经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由于过度悲愤,也就不顾死活,依旧破口大骂。秀儿求完了姐夫,又过去跪倒在爹跟前说:“爹,算女儿求您了,您就只当可怜娘,可怜女儿们吧。有一句话叫‘忍得一时之气,免了百日之忧’,您再骂下去,那竹床上躺的就不只大姐,而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又附在爹的耳边说:“你看那老虔婆,正削尖了耳朵等着听您继续说出‘谋反’的话来,她好有更多的证据把你送进官府吃官司。一旦沾染上了谋反的罪名,我们一家都完了。”
这边秀儿劝着爹,那边勃勃也劝着他娘。又闹腾了半晌后,老虔婆才终于松口道:“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儿子的面上,定叫你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敢来我家撒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不想死,就快给我滚!找个板车把你女儿的尸体拖回去,别丢在我家碍眼。”
朱惟君听了这话,又要挣扎着爬起来去跟她拼命,秀儿死死地抱住。勃勃也跪倒在他娘跟前说:“额吉,蕴华是我的妻子,死了也该进我家的祖坟,叫娘家人拖回去,成什么体统?”
那女人咆哮道:“你还跟我讲体统,你娶她的时候早就没体统了。就她这种贱人,还想进我家的祖坟?除非我死了!”
“我家墓园那么大,好歹找个角落埋了她也行啊。”勃勃哀求着。
“休想!让贱种进我家墓园,我将来死了拿什么脸去见你家的列祖列宗?你再啰嗦,连你也赶出去,没出息的东西,为个南蛮子跟我较劲。”
勃勃似乎习惯了娘的叫骂,根本不当回事,还抽空跟秀儿使眼色,叫她快点把爹弄走。
秀儿会意地搀起爹,千求万求,才总算把爹拉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