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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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蓬记》。当时群众有句顺口溜:‘扒了房子卖了地,也得听芦花村的《乌蓬记》……”“传统戏就不要讲了,说说有哪些个新戏?”黄组长连忙打断他的话。“新戏嘛,当然就是样板戏了,《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等,总之八大样板戏都演过。当时我们还两次去县里做了汇报演出。”“有没有自遍自演的?”“有啊,如《送货路上》、《儿子教父记》、《三定桩》、《瓜园风波》、《张大嫂家的新鲜事》、《小二栓捉贼》、《公社书记下乡》,等等。”黄组长听着,又整理道:解放后,作为四平腔发源地的芦花村,仍然活跃着一支文艺队伍,这支队伍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指引下,积极面向广大人民群众,深入开展三大革命运动,热情讴歌社会主义祖国,坚决贯彻执行党的“双百”方针。他们在传统剧目的基础上经过推陈出新,创作了不少形式新颖、内容丰富的新剧目,这些新剧目有的以展现工农群众的英雄形象而楚楚动人,有的以揭露阶级敌人的罪恶面目而发人深省,有的以赞美社会主义的崭新面貌而闪耀光彩,有的以挖掘封建思想的残余势力而激励斗志。这些新剧目主要有……如此一问一答,材料的框架很快初步形成。黄组长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作为一名社会主义建设新时代的年青艺人,在长期的文艺生涯中感受最深的是什么?”鲍福想了一会儿,道:“说来话长了,我终生都不能忘记的一件事情就是拜师学艺。一开始我学的不是笛子,正是胡琴。那时候我家里穷,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听说西胡庄有一位姓胡的琴师远近闻名,我就打点好行装前去拜师学艺。没想到那琴师一看我这身打扮,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我轰了出去。当时我的心伤透了,我发誓一定要学出个名堂来,将来好好地羞辱他一番。从那时起,我断绝了拜师的念头,开始周旋于各个剧团里干打杂儿,但目光总盯在琴师的指头上。一来二往,各个剧种的调门我都记熟了。后来我回到家里,偷偷买了一把胡琴和一本《乐谱》。我一边接受着书上的教导,一边回忆着琴师们的指法和动作,慢慢地就摸索出了几句简单的曲谱。从那时起,我开始白天干活儿,晚上拉胡琴。我怕一开始拉出来让人家听了笑话,就一个人躲在地瓜窖里偷偷地拉,天天如此,我在地瓜窖里整整练了两年。终于有一天,我憋不住了,我得出来走走,我这个人从小就认一个死理儿:‘是骡子是马咱得拉出来遛遛。’找谁遛去?得找个大腕儿,那样才过瘾。真要输给他,那也不丢人,那叫‘能撞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千。’咱从头再练就是了!大不了再蹲在地窖里憋他个三年五载,反正咱有的是时间。你姓胡的不是很牛吗?那好,咱俩先过过招儿。想好了,我便打扮成一个叫花子,提着一把破胡琴,来到了他老兄的大门口。还没等亮弦儿,就有人嘲笑开了。哼,你们笑你们的,我拉我的。随他姓胡的一辈子走南闯北,风光一世,我一个穷要饭的怕他个俅!他姓胡的不就是会那两下子吗?今儿咱还真想尝尝‘班门弄斧’的滋味!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一曲未了,面前的人开始变腔了,这个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那个说:‘看来从今往后再不会是老胡的天下了。’人越聚越多,喝彩声越叫越响,我从正午拉到天黑,胡老兄始终没敢出门。最后我把人们给的整布袋干粮全送给了村里最穷的人家。”黄组长听得眉飞色舞,手里的笔却停止了跳动。他一个劲儿地称赞:“这个故事好!这个故事好!”并当即表示:“我得把它单独整理出来,题目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鲍福学艺》。”两人又说了一些梨园行的话,到吃早饭的时候,鲍福才离开办公室。霍组长已经在门口站立很久了,看见鲍福走过来,示意让他进来。鲍福心里又是“咯噔”一声。霍组长似乎没有做好跟他长谈的准备,因此也没有让座,他只瞅着鲍福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以后手脚要利索一点儿,要是下次再让我撞见,可没得说了。”
第二十二章
黄组长不愧是大手笔。两篇稿子一出手,呵,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其中一篇首先在县里引起轰动。县委及时通知文教局印发全县各文艺团体,号召普遍学习。紧接着上报省文化厅和地区文教局。厅长很快做出批示:“望基层文艺部门要以此为例,做好动员。”另一篇则在《曹川文艺》上以短篇小说的形式亮相。这份杂志是由地委宣传部和地区文教局联合创办的文艺月刊,它一度在省内外产生极大影响。按照惯例,普通稿件的见报时间一般要在发稿后一个月以上,然而黄组长的大作从发稿之日到面向读者却只有十天。据主编称:“这是一篇非常不多见的优秀作品。”为引起广大读者的普遍关注,作品的前面专门做了这样一段编者按:历来成功与失败、进步与倒退、先进与落后、崭新与腐朽、正确与错误等都将贯穿于事物发展的全过程,让我们每一位战斗在文化战线上的革命同志都充分擦亮眼睛,紧握手中笔,与一切牛鬼蛇神进行一场殊死的斗争吧。既然是小说,就得允许虚构,就得允许作者对其中的人物改头换面,对原有的故事进行重新组装。黄组长巧妙地把握了这一点,如:故事的主人公不再叫鲍福,而改称保馥,胡琴师也不再姓胡,而改作姓古。然而保馥也好,老古也罢,他们的身上早已烙下了真实人的印记。所以一夜之间,鲍福不仅成了老百姓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而且进入了更高一层的文化视野。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辉煌过。就在鲍福重温过去,又被眼前的明媚所陶醉时,他丝毫也没有料到,他正在扮演着一个比胡琴师更尴尬的角色。不过这种尴尬的情景咱先不谈,咱得先拣好听的说。鲍福自从成为黄组长笔下的受益者之后,他日夜都想着报答一下这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兄长。终于在一个晚饭后,黄组长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才决定随他到家里小酌一番(工作组是有纪律的,白天你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吃请啊)。两人进屋的时候,学智正坐在灯下看书,桂晴在纳鞋底子。彼此打过招呼之后,鲍福一方面吩咐桂晴进厨房,一方面向儿子吹嘘说:“你不是一向喜欢舞文弄墨吗?今儿个我给你请了一位高人,你有哪些不懂的就向他请教吧。”黄组长听了,忙谦虚道:“不敢,不敢,别这么瞎吹。”一眼看到学智手里的书,凑趣道:“侄儿不简单呀,这么小就读起《红楼梦》了,读几遍了?”学智笑笑:“这是第八遍。”黄组长早就耳闻得鲍福有个上初中的儿子,才华了得,只是未曾当面交谈过,今日一见,果然发现这孩子举止有度,谈吐不俗,他越发喜欢起来。一方面他想寻找个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另一方面也真想当面领教一下这孩子的真才实学,于是笑道:“侄儿呀,这部书伯伯年轻时读过几遍,至于其中的情节,多半记不得了。不过伯伯常听人说,《红楼梦》这部书读不到五遍以上,就没有发言权,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学智用一种非常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比自己的父亲还大十几岁的和蔼可亲的伯伯,谦虚地笑道:“伯伯不会是在考验我吧?我可说不好。”“随便说说嘛,反正又没有外人。”黄组长鼓励道。“是啊,你黄伯伯跟我是深交,在他跟前不需要装腔作势。既然你黄伯伯叫你说了,那你就说说看。”鲍福也在一边打气儿。学智合上书,显得很认真起来:“伯伯这个问题问得好,那么就以您为例吧,您是做农村基层工作的,您来咱芦花村包队差不多有一年了吧?”黄组长忽然觉得眼前不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而是一位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并且相当成熟的中年人,因为这孩子一出口,就显得很有深意,于是他非常严肃地点点头。“那么您有没有这样一种体会?譬如您来咱村之后接触过一些人,但因为交道打得不多,时间一长,印象就不深了?”“是有这种体会。”黄组长愈加感兴趣起来。“目前芦花村总共才有一千零三十口人,恐怕您直接接触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吧?姑且就算十分之一罢,如果这一百零三人让您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触几次,然后让您简单地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也许还不算太难,如果让您同时把他们的个人经历以及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都说得一清二楚,恐怕就有一定难度了吧?”“这话一点儿不假。”黄组长非常肯定地回答。“据统计,《红楼梦》一书先后出现的人物有两千人之多,即使活灵活现的就有几百人,这些人物从叫花子到帝王,几乎涵概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而且他们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仅仅把这个庞大的人物群体的相互关系搞清楚就得花费相当大的精力,何况《红楼梦》真正的东西远不止这些。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察,它堪称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如果从文学的角度去观察,它又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丰富的文学宝库;另外在建筑学家的眼里,它几乎把中国传统园林建筑艺术推向了极致;除此它还记录了几十种药方,而这些东西恰恰是《千金方》和《本草纲目》中所不曾有的,更不用说它在饮食文化及民俗文化等方面的贡献了。毛主席曾说过:‘开始(把它)当故事读,后来当历史读。’因此就《红楼梦》这部鸿篇巨制来说,仅仅读个三五遍,是很难看出端倪的。伯伯,我说的不知道对不对?”黄组长完全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能如此高谈阔论,于是连连称赞:“讲得好!讲得好!真是后生可畏呐,伯伯我今天算是开阔眼界了。”鲍福忙解嘲道:“老黄哥言重了,他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还值得您这样夸奖?”黄组长有些激动起来:“鲍福,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孩子莫说将来,就是现在,见识也绝对在你我之上。”鲍福听了,笑向学智:“既然你把《红楼梦》说得那么神,还说它是一部什么全书,那我倒要问问,我是当会计的,《红楼梦》中有没有讲述这当会计的学问?”学智笑道:“这个我倒是留意过,但不知道说得对不对?”黄组长完全被学智的谈吐打动了,于是不等鲍福答话,就抢先作答:“说下去。”“书中有一个人物叫来旺,他是贾琏手下的一名仆人。在一般人看来,他不过是书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贾府众多的人物当中更是无足轻重,甚至书中连他的姓氏都没有交代。可是稍微留意就会发现,正是这么一个小人物却构成了贾府与王、史、薛乃至社会各阶层经济及权利交织的一个力点。为什么这样讲呢?从他的名字上我们就已经清楚了作者要说的一切。来旺,其实就是‘来往’的谐音。记得您经常说,现在的往来帐过去叫来往帐。这就是说来旺这个人物其实就是作者对贾府日常往来账目的人格化。为了证明我的推测,请您注意一下有关来旺的活动规律。来旺的任务就是每天忙于贾府与外界的交往,他的一举一动,完全记录了贾府与社会各界的经济交易,当然也隐含着政治交易。如果对此做进一步的探究,可能会更深入地揭示出往来账目的管理模式以及它的历史沿革。”“好,我赞成你的观点!”黄组长忍不住叫道。鲍福听得半懂不懂,不置可否,只好随之一笑。学智继续讲道:“书中第十四回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其中有这样的情节:荣国府执事人找王熙凤领牌要支取东西,王熙凤审核后,命彩明当即登记。这里的彩明究竟是什么角色?细看便知,她就是现在意义上的会计,更确切地说,是记账员。‘彩明’就是‘载明’的谐音,意思是记载清楚,这正是对会计工作的一般要求。从这个细节上至少可以总结三点:第一,贾府的现金支出审批手续是健全的;第二,贾府的会计业务处理是及时的;第三,贾府的会计人员分工是细致的。“另外第五十四回也是讲述会计工作的。赵姨娘的弟弟死了,要求贾府支付一定数量的抚恤金。为做到公平合理,贾探春命吴新登家的去查旧帐,接着书中写道:‘一时,吴家的便取了旧帐来。’从这里不难发现,贾府的会计档案工作做得是相当出色的。试想,贾府的新帐旧帐几乎堆积成山,那么久远的账簿,如果不采用科学合理的管理手段,‘一时’怎么能查找得清呢?”黄组长听了,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于是问:“我说侄儿呀,你的观点我完全赞同,但是我仍然有一事不明,你小小年纪,恐怕连账簿都没见过,你怎么对会计工作了解得那么清楚?要是换了你爸爸说这样的话,我一点儿疑问都没有,可是你就不同。”学智笑笑:“这个很简单,因为我爸爸是做这方面工作的。我从小跟在他的身边儿,有许多话听都听熟了。当我年龄大点儿的时候,又经常帮着他合帐,空闲的时候,我还读过几本他带回家里的业务书,所以经过长时间的儿熏目染,会计上的事儿自然就知道一点儿。”鲍福听了,只觉得满面火烫。没想到自己干了十多年的会计,还自以为会的不少,到头来竟然还没有一个孩子懂得多,真是无地自容呀。方才儿子的一番话莫说自己根本想不到,就是儿子说完了让他再重复一遍,他都不可能学得那么全。在这种场合下,他觉得不能再多问什么了,最好的办法是转移话题,于是他说:“别光谈这些古书上那些没用的东西,还得学点儿新鲜的。你黄伯伯刚刚发表了一篇小说,还是让他给你讲讲这创作方面的学问吧。”黄组长对鲍福的恭维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心思只一味地停留在学智身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侄儿呀,伯伯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伯伯,您要这么跟我说话,那我可连站的地儿都没了。”学智笑道。黄组长正要往下说,忽然门外传来一位女孩子的说话声。这时桂晴端着盘子进来,她告诉学智:“碧月在外面等你呢。”学智趁机走了出去。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