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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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边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样,也就是说,不太相信他们的存在);我的这种意识,会使山丘的侧影不知不觉地反射到我在东锡埃尔的最细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言,是反射到圣卢的勤务兵在这间舒适的卧室里为我准备巧克力时给予我的那种热气腾腾的美好印象上。这间卧室似乎成了一个可以凝视山丘的瞭望台,晨雾弥漫,我只能从屋里远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这浸润山丘的茫茫雾霭,尽管它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与巧克力的香味和我当时思想的整个脉络一结合,也就滋润了我头脑中的想法,正如巴尔贝克留给我的是永不变色的金碧辉煌的印象,而贡布雷给我的印象却是屋外黑陶土的楼梯留下的一层灰暗的色彩。晨雾没过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阳光向雾幕射出几支金箭,但却无济于事,只给雾幕镶上了几道灿烂的光辉,但最后终于将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献出了它的灰圆顶。一小时后,当我沿着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见金灿灿的朝阳照射着树叶和墙上的选举宣传画,使树叶的红色和宣传画的红色和蓝色变得更加艳丽夺目,我不禁情绪激奋,边哼着歌,边在马路上逛荡,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会高兴得在街上蹦跳起来。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馆了。还没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会感到忧郁。这种忧郁的心情好比一种令人窒息的香气,自我出生以来,任何一个新房间,换句话说,任何一个房间,都会散发出这种使我透不过气来的香味。在我平时住的房间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别处,仅仅让习惯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习惯——这个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个人,必须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触;而这个“我”,隔几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终没有变,从我离开贡布雷以来,从我第一次到巴尔贝克海滩以来,一直不见他长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乱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开交。
然而我错了。我没有功夫忧虑,因为我一分钟也没能单独呆着。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奢华。这极度的奢华在一座现代化的旅馆里会没有用武之地,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显得矫揉造作,在无所事事中显示出一种生命力。走廊弯弯曲曲,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人们随时都能碰见;客房的前厅长似走廊,装饰得和客厅一样,与其说是旅馆的一部分,毋宁说是旅馆的客人,它们没有被纳入一套套的单元房间之内,而是围绕我那套房间徘徊,我一到,它们就来和我作伴——它们有点象旧时代的小幽灵,游手好闲,但默不作声,人们让它们呆在租的客房门口,每当我在路上和它们相遇,它们总向我表示默默的关怀。总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说住宅仅仅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场所能使我们避免挨冻,不让外人看见——那是绝对不适合这幢房子的。这里,一间间屋子就象一个个人那样真实,虽说是不声不响,但人们从外面回来,不可避免地要同它们相遇,要么避开它们,要么热情地接待它们。大客厅从十八世纪起就习惯于它的暗黄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尽量不去打搅它,每次看见它总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间更使人感到亲切和好奇,它们多得数也数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对称不对称,整齐不整齐,从大客厅向着四周溃逃,张皇失措,乱成一团,一直逃到花园,走过三级破破烂烂的台阶,顺利地消失在花园中。
如果我到我房间去不想乘电梯,也不想在大楼梯上被人撞见,就会有一条较为狭窄的、废弃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台阶。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但是,上下楼梯激起的官能快乐,我还是来到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从前那样,只是到了阿尔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这个平时不引人注目的行为,会给人一种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这些台阶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说来,只是用惯了东西才会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认识它们之前,它们就对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习惯才会产生的舒适感提前给了我(我还没有养成习惯,况且,一旦养成习惯,习惯的威力对我也就会减弱),可能是它们从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这种舒适感揉进它们内部了。我打开一个房间,双扉门在我身后合拢,打褶的帷幔带来了肃静,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国王一样心醉神迷。
一具饰有铜雕的大理石壁炉——如果认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①时代的艺术,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为我生着了火,一张矮脚椅供我坐着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样舒服。墙壁紧紧拥抱房间,把它与世隔绝;墙上有壁橱,以便把要装的东西装到里面去;还留出一块地方放床,床两边有几根柱子,轻轻地支撑着床头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间里首有两个小房间,和大房间一般宽,后面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用蓝蝴蝶花的根块串成的念珠,这串给人以快感的念珠,为那些想来这里静心养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进这小房间时让一道道门敞开,就会使小房间陡然扩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和谐感,不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紧缩的快感后又饱尝扩大的乐趣,而且还会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闭式清静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觉。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开向一个院子,象在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个院子被周围没有窗户的高墙封锁住,院中只有两棵苍黄的大树,但足以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一丝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为有这个孤独的美女为邻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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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5年—1799年间的法国政府。
睡觉前,我走出房间,想对我这神奇的领地进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着一条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长,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宝物,只要我没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宝物都敬献给我:一把在角落里放着的安乐椅,一架古钢琴,一个摆在墙上蜗形腿狭台上的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镶在一个古老镜框里的幽灵似的古代妇人,扑了白粉的头发上插着几朵蓝花,手里拿着一束石竹花。我来到走廊的尽头,一堵不开门的墙诚恳地对我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不过,你看见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可是,柔软的地毯为表示它受惠知报,对我说,如果夜里我不睡觉,完全可以光着脚来,而那几扇朝向野外的没有百叶板的窗户向我保证它们彻夜不眠,无论我什么时候来,都不必担心会把它们吵醒。在一个帷幔后面,我发现有一间小屋,被墙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胆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着它那被月光染成葱白色的牛眼睛看着我。我上床睡觉了,但是鸭绒被、小圆柱、小壁炉使我的注意力处在一种和我在巴黎时完全不同的状态,使我不能按照老习惯胡思乱想地做梦。注意力的这种特殊状态围绕着睡眠,影响了、改变了睡眠,使它同我们的某个记忆系列直接挂钩,因此,我第一夜的梦中所充斥的形象不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交道的记忆系列挂钩。睡觉时,我试图把自己拉回到我习惯的记忆系列,但是那张我还没有适应的床和翻身时对睡姿不得不给予的注意,就会出来校正或维持我做梦的新思路。睡眠同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是一个道理。只要把我们的习惯稍为改变一下,就能使它充满诗情画意,比如还没有脱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睡眠的深浅就会发生变化,它的美也容易领略到。我们醒来,看看表是四点钟,其实只是凌晨四点,我们会以为睡了整整一天,因为在我们看来,这几分钟意外的睡眠充足而踏实,有如皇帝的金球①,是上帝根据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利授与我们的。第二天清晨,我正梦见外祖父一切准备就绪,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丝教堂去做弥撒,我心里好生烦恼,可就在这时,骑兵团的军乐声把我惊醒。这个骑兵团每天都要从我窗前经过。但也有两三次——我这样说不无道理,因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复一夜地围绕着生活,犹如海水围绕着半岛,如果我们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我睡得死极了,任凭军乐声吼叫,我仍然什么也听不见。其他时候,我会被科学产生的乐声惊醒一会儿,但我的意识刚从睡梦中醒来,仍然朦朦胧胧,尖利的笛声对我的意识不过是轻柔的抚摸,犹如晨鸟轻柔而清新的呢喃,这现象如同事先上了麻药的器官,灼痛感开始并不明显,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觉,象是轻微的烫伤引起的疼痛。但是,龙骑兵还没有全部从我窗前过完,睡眠就夺走了声音花束的最后几枝怒放的鲜花,我又沉入梦乡。我的意识和这个声音花束的于茎接触的面是那样小,受睡眠的哄骗是那样深,后来当圣卢同我听没听见乐声时,我甚至怀疑那军乐声是我想象出来的;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听到街道上空升起一点声音,我就会以为是军乐声。也许我是在梦中听到这个声音的,怕被惊醒,或者相反,怕醒不过来,看不见龙骑兵的队伍。因为常有这样的事,我以为被声音惊醒了,其实我还睡得好好的,这以后一个小时内我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会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给自己演出各种各样的皮影戏,睡眠竭力阻挠,但我却幻觉看到了瘦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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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置于十字架上象征君王权力的标志。
的确,有时白天做的事,当睡眠来临时,只能到梦中去完成。换句话说,先要经过一个改变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阶段,遵循一条完全不同于我们醒着时所遵循的道路。同一件事有两种不同的结局。尽管如此,我们睡眠中生活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那样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摆脱现实世界。他们连续几个小时闭着眼睛,脑子里盘旋着和他们睁眼时同样的想法,一旦发现头一分钟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想法,从表面上看这想法与逻辑规律和现实生活相抵触,他们就会恢复勇气。这个短暂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门已经打开,也许他们马上就可以溜进门去,脱离现实感觉,到离开现实多少有段距离的地方歇歇脚,这样,他们就会或长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当我们背向现实,接触到前面几个龙潭虎穴时,我们也就前进了一大步。在这些龙潭虎穴中,“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准备可怕的食物,使我们想象出各种疾病,或导致神经官能病复发,并且窥伺着疾病在无意识的睡眠中凶猛发作,好把睡眠打断。
离此不远是花园,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各种不同的睡眠犹如一些花草,默默无闻地生长在这座花园里:曼陀罗,印度大麻,各种乙醚精,颠茄,鸦片,缬草。这些睡眠花迟迟不开,直到那个负有天命的陌生人前来触动他们一下,它们便绽开出奇丽的花朵,连续好几个小时在睡眠者身上释放出一个个睡梦,那郁烈的香味令人惊异万状,赞叹不绝。花园深处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开,不断地回响着我们在睡觉前学习的功课,只有到觉醒时才能记熟。这时,我们心里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这是觉醒的预兆),闹钟的定时万无一失,因为我们心里有牵挂,而当家庭主妇来向我们报告七点钟时,发现我们已经醒来。在这间向睡梦敞开大门的房间里,睡梦在不倦地工作,使人们忘记了爱情的忧愁。有时,这项工作会被一个充满模糊记忆的恶梦打断,但它很快又会重新开始。我们醒来后,仍然有梦的记忆悬挂在房间那黑漆漆的墙壁上,但这些记忆被黑暗笼罩着,往往要到下午,当一个相似的印象把光线投到它们身上时,我们才第一次看见它们。有几个已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尽管在梦中是那样的清晰。当我们认不出来时,只好匆匆把它们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烂的尸体或遗骸旁的物品,这些物品已经受到严重损坏,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难以使它们复原,再派用场。
栅栏旁是采矿场,深睡到这里来寻找浸泡脑子的涂料。这种涂料坚硬无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唤醒,即使在一个黄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须象年轻的西格弗里德①那样挥舞刀斧,大砍一阵。再过去仍然是恶梦的世界。愚蠢的医生硬说恶梦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实相反,它们能使爱沉思的人转移注意力。恶梦会向我们呈现一本本怪诞的画册,比如,我们已故的双亲刚刚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过程中,我们把他们圈入一个小老鼠笼内,他们变得比白鼠还要小,浑身长满了大红水泡,头上插着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罗②在给我们发表雄辩的演说。在这本画册旁边是觉醒的转盘。因为这个转盘,我们会暂时遇到烦恼,必须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随着睡眠的退却,这幢房子的形象逐渐消失,这中间还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形象,等到转盘停止转动,我们得到最后一个形象,同我们睁开双眼所见的形象竟会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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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神话中英雄。
②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
有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我陷入了万丈深渊的睡眠中,幸亏我不久逃了出来,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脑袋沉甸甸的,塞满了东西,要把那些灵活的植物性神经系统——它们很象喂养的赫丘利①的仙女——在我睡觉时加倍活动带给我的东西全部消化掉。
我们把这种睡眠叫做铅睡,也就是沉睡,因为这样的睡眠中止后,甚至过了很长时间,我们还会感到浑身死沉沉的象个铅人。我们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为什么当我们象寻找遗失的物品那样寻找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时候,最终找回来的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