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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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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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rǔ头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淡雅、摇曳的薄纱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唯有在远处,才能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