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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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宾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与此同时,要是瞥见了哪位必须回避的丑八怪或乡绅,她遂趾高气扬地扭过头去,但满脸却继续堆笑,这种乡绅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让他们进入“希尔贝”府中,然而为她的游园会却不会增添任何光彩。对这类人物,她喜欢暂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释:“我是口头邀请宾客的,可惜没有遇到您。”就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圣德费尔特用她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在参加亲王夫人晚会的成员中“挑三捡四”。她自以为这样一来,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必须交待一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轻易向人问候,时时笑容可掬的。对部分人来说,当她拒绝问候,拒绝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让我讨厌,”她常说,“难道非得白白浪费一小时,跟她唠叨她的那个晚会不成?”①可在许多人看来,是因为她生性胆怯,害怕惹丈夫大发脾气,因为他实在不愿让她接待搞艺术的(玛丽-希尔贝保护着众多艺术家,必须小心谨慎,切勿让某个著名的德国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为她恐惧民族主义,她象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满脑子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从上流社会的观点出发,对民族主义嗤之以鼻(为了吹捧参谋部,现在人们竟然让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统,又往往对民族主义思想作出很大让步,弄得在这个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担心不得已要向斯万伸出问候之手。不过,她得知亲王未让斯万进门,与他发生了“某种争执”,便很快放下心来。她用不着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违心与“可怜的查理”交谈,她喜欢的是在私下对他表示依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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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只见走过一位公爵夫人,长得黑乎乎的,又丑又笨,品行不那么端正,虽没有被赶出上流社会,却已被几位风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啊!这儿竟接待这种玩艺儿!”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道那目光就象个行家,一眼看透了让她过目的珠宝是冒牌货。一见这位太太是个半残废,满脸尽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盖尔芒特夫人便断定这次晚会不很体面。她从前与这位太太倒是以礼相待,但后来断绝了一切往来;对方向她致意,她只点点头,再也冷淡不过,“我不明白,”她对我说,似乎在表示歉意,“玛丽-希尔贝怎么请我们跟这帮渣滓在一起。可以说,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达莱斯家安排得也要强多了。若她乐意,她尽可召集东正教最高会议,开设拉托利会教堂,可她至少不会在这种日子让我们来。”——作者注
“这个女人又是谁呀?”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失声问道。这位夫人样子有点古怪,身着黑裙,简朴得个穷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认出对方来,傲慢地扬起脑袋,象被触犯了似的,瞪着眼睛,拒不回礼:“这位女人是谁,巴赞?”她神色惊恐地又问道。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补救奥丽阿娜的失礼举止,连忙向那位夫人致意,与她丈夫握手,一边对妻子说道:“可这是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呀,您太失礼了”。“我不知道什么肖斯比埃尔。”“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儿。”“我全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她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问,这位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与她母亲是老相识,她长得妩媚动人,机智风趣。她怎么嫁给了这帮子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您说她叫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她说这个姓氏时,一副询问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错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尔,这没有什么滑稽的,瞧您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肖斯比埃尔老人是我刚才提到的德·夏勒瓦尔夫人、德·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体面人。”“噢!够了。”公爵夫人大声嚷道,象一位驯兽女郎,从来不愿露出惊恐的神色,让人以为被野兽凶残的目光吓破了胆。“巴赞,您真让我高兴。我真不知道您从哪儿翻出了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比埃尔,可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世上并非就您一个人读过,我还读过拉比什的东西。我欣赏尚利福,也不厌恶夏勒瓦尔,可我承认杜·梅勒罗更响亮。再说,我们也得承认肖斯比埃尔这姓氏也不赖。您搜罗了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议。若您想写一部书,”她对我说,“得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瓦这两个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这样一来,他保准要吃官司,进监狱,亏您给他出这种馊主意,奥丽阿娜。”“要是他想请人帮他出馊主意,尤其想照坏点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帮更年轻的人。可他只想写部书,别无他图!”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轻女子冷不防脱颖而出,只见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宝气,罗纱生风。德·盖尔芒特夫人看着她在说话,面前围着一群人,被她那磁铁一般的优雅风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轻女子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对从身边走过的希梅亲王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同姓的那位将军是他叔父)和德·布雷奥代先生来到我们身边坐下,而德·福古贝先生摇摇晃晃(他过分讲究礼貌,甚至在打网球时亦如此,击球前总要征求尊贵的对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输球),又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身旁(在这之前,他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宽大的裙钗裹着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间,他唯独对她公开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这时,又一个驻巴黎外交使团的许多成员前来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为精明的年轻秘书,朝德·夏吕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显然包含着那唯一的提问。德·夏吕斯先生或许会存心连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这一笑的连累,这一笑只能有一种含义,使他恼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把您的好奇心留着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说,如果真遇到特殊情况,您岂不干出头号大蠢事。我觉得这位小伙子绝对不是那种人。”德·夏吕斯先生为被一位蠢货看透了心思而恼火,他的这番话中并无真言。倘若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准是这一使馆中独一无二的人物。确实,使馆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有不少极为庸俗,以致人们一旦追究为何偏偏选中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会不发现同性恋这一因素。正是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国,封了一个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爱男色爱女色,象串演活报一剧一样虚张声势,滑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却不相信会有同性恋。他很快进行检验,把亲妹妹嫁给了一位代办,误以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这样一来,他就有点碍手碍脚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来了一位新的大使阁下,保证了全使馆人员的一致性。其他使馆企图与之比试高低,怎么都无法夺走桂冠(就象在中学优等生会考中,夺魁的总是某一所中学),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异的随员打入了这一协调一致的整体,另一个使馆才终于从它手中夺走了败坏名声之勋章,走在了最前头。
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担心要与斯万交谈,便对斯万与男主人之间发生争执一事产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奥代打听。“我听说是为作家贝戈特让人在他们府中演出一部独幕剧的事。”德·布雷奥代回答道,“那部剧本妙极了。可听说演员化装成希尔贝,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实也是想把希尔贝表现一番。”“嗬,要是看到希尔贝那副全非的变形模样,该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说,“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事,希尔贝要求斯万作出解释。”德·布雷奥代伸出那副啮齿动物似的尖下巴,继续说道,“斯万没有多加解释,回答的话大家都觉得很风趣:‘可是,那跟您丝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说,据传那部短剧确实精彩。莫莱夫人去看过演出,看得乐极了。”“怎么,莫莱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诧地问,“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这等事,总少不了他。总有那么一天,众人都去了,唯我坚持原则,自甘寂寞,独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从德·布雷奥代先生跟他们谈及此事开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便明显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龙有关,至少与等一会儿与斯万见面的设想有关)。“您跟我们讲的这一切纯属捏造,”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代说,“我了解情况,原因就不说了。毫不夸张,亲王确实破口怒骂了斯万一顿,用我们父辈的话说,警告他从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门,这纯粹是因为斯万固执己见的缘故。依我之见,我叔父希贝尔一点没错,不仅骂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该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扬镳了。”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我不跟您讨论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关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他过去在上流社会,靠的是我们,是夏尔特尔公爵的保护,如今我听说他是个公开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总以为他是一个精明的美食家,一个讲究实利的人,一个收藏家,一个古书迷,作为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地方通,给我们送来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可以喝个痛快,还以为他是个文学迷,是个一家之主。啊!我被骗得不浅。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别人怎么议论都没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叫化子了,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奥丽阿娜,他也不该那样行事,而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实信徒们。”
“是呀,我妻子对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继续说道,他显然以为,不管人们内心对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国罪,这对他们在圣日尔曼区得到的款待是种回报。
“他本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不信,您问问奥丽阿娜,她对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觉得天真与平静的声调会给自己的话语平添几分悲剧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学生的口吻说道,仿佛嘴里吐出来的句句是真话,只是让两只眼睛露出几丝忧伤:“可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我对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说的吧。这还不算,他还如此忘恩负义,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说到德雷福斯分子,”我开口道,“据说冯亲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过,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对我都是一码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这才不在乎呢。但作为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个犹太人,这不假。可是,直到现在——请原谅我,弗罗贝维尔——我还是老毛病不改,认为一个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是说一个令人尊敬的犹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斯万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哎!他现在却逼得我承认我错了,因为他已经公然支持那个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许跟他都没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将仇报,竟然反对收养过他、待他如亲人的社会。别提了,我们过去都是斯万的保护人,甚至可以担保他是爱国的,就象担保自己是爱国的一样。啊!太可恶了,他竟然这样回报我们。我承认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德性。我抬举他了。他富有才智(当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那桩不体面的婚事,实际上已经丧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让谁最伤心吗?让我妻子,奥丽阿娜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表面经常显得无动于衷,但在她的内心,感觉却异常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