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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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纳尔(1732—1809),法国画家,布歇的学生。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大多以贵族生活为题材。
可是那些拥有行动神速令人咋舌的奴仆的、爱发脾气的女神,她们中间有一位已经在不高兴了,倒并不是因为我在说话,而是因为我没在说话。“听着,线空着呢!我已经给您接通好半天了,现在我要拉线了。”不过她没真这么做;正如一位接线员经常会是位大诗人那样,她让我感觉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着家庭的,地区的,以及作为阿尔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种生活的气氛。“是您吗?”安德烈对我说,那位有神力能让声音跑得比闪电还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掷来。“您听着,”我回答说,“你们爱去哪儿都行,可千万别去维尔迪兰家。明天您说什么也不能让阿尔贝蒂娜上那儿去。”可她说了明天要上那儿去的呀。”“啊!”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打住话头,还做了些吓唬人的动作,因为虽说弗朗索瓦丝依然——仿佛这是件象种牛痘一样恼人,或者象坐飞机一样危险的事情似的——不肯学会听电话,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让她听见也不妨的电话,她倒确是不来管我们的,可是反过来,如果我是在打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她听见的电话,每次她总会即刻出现在我的屋里。好不容易才见她磨磨蹭蹭地捧着一包杂物走出房间,这些东西从昨晚起就在这屋里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个钟头也不会碍任何事的;临走前她还往壁炉里添了块柴,其实她的闯入已经让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线员小姐真的“拉线”,所以浑身燥热,根本不用她来添什么火。“对不起,” 我对安德烈说,“刚才有事给打断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维尔迪兰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过我可以对她说您不喜欢她去。”
“不,不用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这声啊好象很不高兴而且被我这种硬撑到底的厚颜无耻给吓着了似的。“好了,我要挂了,请原谅我为这么点小事来打扰您。”“哪儿的话,”安德烈说着还(因为现在电话的使用已很普遍,于是就象过去有喝茶时的客套话一样,电话也有了一套专门的客套话)加了一句:“能听到您的声音,我感到不胜荣幸。”
我也能这么说,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诚意,因为刚才她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跟别人有这么大的区别。于是,我回想起许多别人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有的在想说明白一个问题或者集中注意力时会变慢下来,有的说得激动时,滔滔汩汩的话语会让她们气喘吁吁,甚至说不上话来;我逐一回忆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每位姑娘的声音,又回忆起希尔贝特的,然后再是外祖母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我发现它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人的声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模子模压出来的,都在用不同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看见几十、几百、几千个人的所有这些声音唱起颂歌,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 “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去仍使我觉着她的内心并没保留半点怨意地在向我靠拢,然而这种未经挑明的怨尤,毕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间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说话时意味深长的谨慎态度,以及那种令人既尴尬又无奈的沉默。
“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我想问问她,要是我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去,是不是会妨碍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会儿,就答应过要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的。”
“那当然随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儿晚上有浓雾,到明儿还散不了。我说这话是不想让您受凉生病。您知道,我当然最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不过,”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根本还不知道明儿去不去维尔迪兰家呢。他们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们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们家有些地方让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儿我一准得去廉价商场或是三区商店买条白颜色的披巾,要不那条黑裙子颜色太暗了。”
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场,那儿出口又特别多,一个女人事后总可以说她出了门没能找到停在远处等她的那辆汽车,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这么做,而我的心绪也不由得也变得黯然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其实我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见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她是在这么个可悲的时期进入我的生活的,其间,一个女人被象粒种子似的撒进空间和时间以后,在我们眼前已不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连串我们无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连串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一片我们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样鞭笞它、惩罚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这个时期开始了,我们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识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们不会苦苦地去进行一场被想象的极限所团团围死的徒劳无益、精疲力尽的争斗,嫉妒在这场争斗中可怜地挣扎着,就好比一个可怜的男子,当初他只要看见那个总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片刻,就会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场景,就会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却终于也出于无奈,不单是允许她单独出门,有时还让她跟着那个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家伙出去,——与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里,他宁可受这份自己至少还能明白的折磨!这是一个定下某种节奏的问题,以后,习惯就会让你随着这节奏亦步亦趋。神经官能症患者绝不肯从任何一次晚宴离席而去,尽管他过后总得好生静养,睡多久也睡不够似的,不久前还举止很轻佻的女人,从这以后就忏悔度日了。嫉妒的恋人为了监视心爱的女人,曾经缩减自己睡眠、休息的时间,却感觉到她的欲望从空间上说是那么广漠而神秘,从时间上说则比他们更强,于是他就让她独自出门,让她去旅游,最后和她分手。就这样,嫉妒由于缺乏养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断得到给养补充时才能长盛不衰。而我,离这种情形还差得远呢。
没错,我现在是自由得很,多会想要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风,就能说走就走,由于近来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机场——它们之于飞机,就如港口之于航船 ——因而自从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颇有些神话色彩地碰上那位驾机掠过惊了我的马的飞行员,而我就此把这次奇遇看作一种特许的标志以后,我就常常喜欢把一天出游的终点站定在——阿尔贝蒂娜对此也挺乐意,因为她对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倾心爱好——其中的某个机场。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那儿,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这种景象对热爱大海的人来说,会使海堤的漫步或沙滩的休憩变得分外迷人,而对热爱天空的人来说,则会为飞行中心近旁的溜达带来可爱的魅力。不时可以看到在一群静静地待着,仿佛下了锚似的飞机中间,有好些机械师在费劲地拉动一架飞机,就象在沙滩拖动一艘游客租去在海上兜风的帆船。随后引擎响了,飞机在跑道上鼓足劲儿往前奔去,然后陡然间,靠着水平速度骤然转换而成的巨大的竖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势慢慢地上升了,那样子笨拙而艰难,看上去竟象没有在动似的。阿尔贝蒂娜喜形于色地向机械师问这问那,这时飞机已经上天,他们都陆续走回机棚来了。而这时,那位天际游客已经飞出几公里开外了;我们凝望着那艘庞大的轻舟,眼看它在碧蓝的天际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望不见的黑点,不过,在我俩的散步结束以前,它还会飞回来,它的身形会渐渐变长、变大,质感也会愈来愈清晰。驾驶员跳下地面时,阿尔贝蒂娜和我妒羡地望着这位天际游客,他刚刚逍遥自在地遨游了寂远的天际,享受了傍晚时分的宁静和澄莹。然后,我们从飞机场,或是从刚参观过的某个博物馆或教堂一起回家共进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却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平静,当时我俩一起外出的机会要少些,但我不仅满心欢喜地看到出游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过后不时还会瞥见它花团锦簇般地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里凸现出来,犹如当我们摒弃一切思虑,望着天空怡然出神时,瞥见它从寥廓的天空中凸现出来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从数量上来说,当时并不象今天这么充裕地归我所有。但我觉得当时她的时间更真正地属于我所有,因为我只想着——我的爱情也为之兴奋激动,好象受到一种恩惠的赐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现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寻觅行为不端的蛛丝马迹—— 尽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
“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