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这张小照上,她头戴呢绒遮阳阔边女软帽,散乱的头发从绣着蝴蝶花,黑丝绒打结的草帽中露出来(照片越旧,女人们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风姿绰约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就象一个可能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的小丫环。也许他还热衷于向我吹嘘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他曾经品尝过我不可能领略的种种乐趣。况且,只要指出这两、三个不复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谈话方式赋予这些人的魅力以某种神秘的东西,他也就做到了这一点;我觉得人们向我讲述的关于维尔迪兰家的一切都过于粗浅;就连我从前认识的斯万,我也责备自己没有对他加以足够的注意,对他的注意也没有做到大公无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来吃午饭时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他给我看一些精品时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解说,因为我现在明白了,他堪与从前最出色的健谈者相媲美。
……………………
①他是一个海神,能占卜凶吉,随时变化形状。
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时候,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正挺着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们走来,还无可奈何地让一个流氓乞丐之类的人跟在他身后,现在他经过哪怕表面看去无人问津的角落,这类人也会从那里冒出来,因为这大块头丑八怪总是身不由己地让这类人跟着他,哪怕隔一段距离呢,就象鲨鱼总由它的向导护送一般,这与第一年在巴尔贝克见到的那个外貌冷峻、装出具有男子气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么鲜明的对照,我觉得好象发现了一个处于不同公转周期的天体,旁边还有一个卫星,而且这天体只有变圆了才能被人看见,或者说发现了一个病人,这病人现在染上的疾病在几年前只是一个小肿块,当时他很容易掩盖这肿块,所以没有被人察觉它的严重性。尽管布里肖动过的一次手术使他以为即将永远丧失的视力恢复了一点点,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不离男爵左右的那个流氓。再说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拉斯普利埃之后,而且尽管大学教师跟他有交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仍然引起了他某种不快。毫无疑问,对每个人来说,别人的生命都在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延伸,谁也猜不出是怎样的途径。谎言,尽管经带骗人,而且人们所有的交谈都少不了谎言,谎言却不能圆满地掩饰恶感或关心的感情,或一次装作没有进行过的拜访,或和情妇溜出去玩过的一天,而他又不愿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让猜出他的坏品行,就是好名声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无知。这些坏品行可以在一生当中不被察觉;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会都会偶然暴露这些不道德行为;况且这通常很难理解,必须有一个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无人知晓的难以得到的内情。然而,这些坏品行一旦为人所知,就会把人吓一跳,因为人们感觉到这事荒唐之至远不止出于道德观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观念最不强了,她的儿子们用利益去贬低和解释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认可,利益对所有的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她得知她的儿子们每次去德·夏吕斯先生家拜访,他都仿佛命里注定,必然按时拧他们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拧下巴时,她就禁止他们继续去他家。她感受到对生理奥秘的不安,这种感情使她心里琢磨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邻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问她:“我最近难道见不到这些年轻人了?”对此她回答说,他们正忙于自己的功课,忙于准备一次旅行,等等,心里却对自己十分窝火。不负责任使错误甚至罪恶罪加一等,无论人们对此怎么说。如果朗德吕(就算他确实杀死过一些女人)这样做是出于私利,对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还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与男爵的友谊刚刚开始的时候,在他家讲一些粗俗的玩笑话,当他讲的话已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是表示理解时,那些玩笑就被一种愉快掩盖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诵柏拉图作品的片段、维吉尔的诗行时感到心安理得,因为他这个在头脑方面也是瞎子的人并不明白在当时爱恋一个年轻男子等于今天(与柏拉图的理论相比,苏格拉底的玩笑对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养一个舞女,然后同她订婚。德·夏吕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的怪癖与友谊相混淆,而友谊与怪癖却是两码事,他还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竞技者与温顺的拳击手混淆起来。他不想看到,自从十九世纪以来(拉布吕耶尔说过,“虔诚王子手下的虔诚朝臣可能是无神论王子手下的无神论者”),任何习惯上的同性恋——柏拉图的年轻人的同性恋和维吉尔的牧羊人的同性恋都一样——已经消失,残存下来并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们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种不自愿而又神经质的同性恋。而德·夏吕斯先生的过错也许在于他没有坚决否认异教的家谱。怎样的道德优势才能换取一点点形体美呀!忒奥克里托斯笔下那个牧羊人爱慕一个少年,日后他也并没有理由非得比为阿玛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肠更软,思想更细腻不可。因为前者并不是沾染了什么病而是服从了当时的风尚。只有这种克服了重重障碍而残存下来、可耻而又缺乏生气的同性恋才是唯一真实的、唯一能够在同一个人身上与道德品质的完美相称的东西。当人们在思考纯肉欲小小的转移,和感官的轻微瑕疵时,一想到肉体竟可能与美德发生关系便会吓得哆嗦,这些美德说明,诗人和音乐家们的天地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眼里如此难以理解,它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却比较能够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内心有家庭小摆设式的情趣,这倒不令人惊讶;可是,竟让他通过狭窄的缝隙借光理解了贝多芬和委罗内塞!然而,这并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感到害怕;一个写出一首好诗的疯子用最正当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释,他被关起来是错误的,是因为他的妻子太坏,他请求他们去疯人院院长那里进行干预,他还对人们强迫他和别人挤在一起连声抱怨,并且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瞧瞧,这人就要到院子里来同我说话了,我不得不勉强和他接触,这人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然而,这正好向我证明我和什么样的疯子关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稣-基督,因为耶稣-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们还准备去向精神病医生指出他的错误呢。听到上面那些话,即使人们想到这同一个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赞叹的诗,人们也会远远走开,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儿子远离德·夏吕斯先生,倒不是因为他对他们有什么伤害,而是因为邀请次数过多而且邀请的结果是拧他们的下巴。诗人值得同情,他必须在没有任何维吉尔引导的情况下穿越由硫磺和沥青组成的地狱的那些圆圈,投身于从天而降的大火中,为的是从天上带回索多姆①的几个居民。他的作品没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与那些还俗的人一样刻板严肃,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单身汉的守则,以便人们只能将他们脱下教士长袍归咎于丧失信仰,而不能归咎于其它。作家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了。有什么样的疯病医生经常接触疯子而自己却不会发疯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疯子的并不是他先天的和潜在的疯病,那倒是幸运的事。精神病医生的研究对象经常反作用于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选择这个对象的又是哪种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种令人慑服的恐惧呢?
……………………
①巴勒斯坦一古城。《圣经》说,因其堕落而毁于天火。
男爵装作没有看见这个紧跟在他身后、形迹可疑的人(当男爵在林荫大道碰运气或者穿越圣拉萨尔车站的大厅时,这些追随者有几打之多,他们抱着得到一枚五法朗银币的希望对他穷追不舍),生怕那家伙斗胆向他开口,他假惺惺低下他那与扑过粉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的染黑的眼睫毛,使他活象格雷戈描绘的一个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然而这个神甫却令人生畏,看上去象个被停止职权的神甫,练习他的嗜好和保护这种嗜好的秘诀的必要性强迫他作出各种妥协,结果恰好把男爵试图掩饰的东西暴露在脸孔的表面,这东西就是被说成道德败坏的放荡生活,实际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道德败坏都能一望而知,因为它迟早要具体地表现出来,扩散在容貌上,尤其在面颊和眼睛四周,正如在生理上黄赭增多是一种肝病的表现,令人厌恶的红斑是一种皮肤病的表现那样。此外,从前被德·夏吕斯先生埋藏在他自己最隐密的内心深处的邪恶如今却象油脂一样,不仅浮现在这张搽粉的面孔的双颊,确切地说,下垂的脸颊上,在他那自由放纵而且已开始肥胖的躯体的丰满的胸脯,滚圆的臀部上,而且现在已溢露于他的言谈之间了。
“布里肖,难道您晚上就是这样跟漂亮小伙子一起散步的吗?”他说着走近我们。流氓一时不知所措,趁此走开了。
“太好了!我们可要把这事告诉您那批索邦大学的年轻学生,原来您才不是一个那么正经的人。话得说回来,和年轻人在一起,对您确实有好处;教授先生,您娇嫩得就象一朵小玫瑰。恕我打扰了你们,瞧你们当时高兴的神情,简直象两个发疯的姑娘。你们当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老婆婆来扫你们的兴。既然你们差不多都招了,我就不要特意为这件事去作忏悔了。①
……………………
①“今晚我们有幸见到您的表妹吗?哦!她人真漂亮。如果她能进一步讲究穿着艺术,那就更加完美了;懂得这门艺术的人真是屈指可数,可她则是天生就拥有这门艺术的”。我在此必须说明,德·夏吕斯先生与我迥然不同。他“天生拥有”洞悉入微的秉赋。他能将某人的穿着打扮观察得仔仔细细,看一幅画,能把任何细部记得一丝不漏。说到衣裙帽饰,有些刻薄的人或专断的理论家一定会说,一个男子如果为男性的魅力所吸引,那么反之他天生就会对女子的服饰发生兴趣,会对此加以考察,精于此道。有时候这种观点还真能灵验。男性们仿佛将夏吕斯之类的人的肉欲和温情都吸引到自己这一方,而女性们从夏吕斯之类的人那里所能获得的满足只能是“柏拉图式的”(此形容词毫不恰当)趣味,甚至简单地说,就是一种趣味;不过这种趣味保你无比讲究,精不厌细。后来有人给德·夏吕斯先生起过一个别号,戏称他“女裁缝”,看来这个别号是非常贴切的。但是它的趣味和他的观察力涉及面很广。上文说过,那天晚上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用过晚餐后前去拜访他,借着他的指点,我才发现,他府邸上珍藏着数件精品。别人不加注意的东西,包括对艺术品和晚餐菜肴(从绘画到饮食,无所不包)他都能一眼看出个中精华。我总是替德·夏吕斯先生惋惜,他不该把自己的艺术天赋局限起来,仅仅满足于画几幅扇面馈赠嫂子(上文说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拿在手里并不是为了煽风,而是为了炫耀,借以向人显示巴拉麦德对她的友情),或者满足于弹一手钢琴,以便在为莫雷尔小提琴伴奏时不出差错。我说,我总是替德·夏吕斯先生可惜,现在还是如此,因为他从未撰写过什么东西。当然,我这话并不是说,因为他说话写信不乏才气,因此就能断言他有可能成为一名才华横溢的作家。有些才能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我们见过,有些出言平平的人能写出惊人之作,而那些口若悬河的人一旦提笔,竟不及一名庸才。总之我可以断定。如果德·夏吕斯愿意试笔,先从他熟谙的艺术题材入手,那么就会火焰喷射,光芒万丈,社交能手定能变成大师级作家。我经常对他这么说,可是他就是从来不肯提笔。也许这仅仅出于懒惰,或者是那些辉煌的晚会和鄙俗不堪的娱乐活动吞噬了他的所有时间;在盖尔芒特家,听凭他们的需要,海阔天空起来没完没了。我为他惋惜,更是因为他只要与人交谈,其机智就从不能摆脱其性格,即便是在他谈锋极健,光彩夺人时,其情况也是如此,一边是妙语连珠,一边却玩世不恭。他在沙龙里的时候充满智慧,敏锐好奇,但同时,他却欺凌弱者,对并未侮辱过他的人也要施以报复,甚至卑鄙地设法离间朋友。如果他不学沙龙闲者,对书籍既崇拜又憎恨,而是真正著书立说的话,我们得到的将是他洗净恶素以后独有的精神价值。这样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我们对他大加崇拜,他的许多优点还会使友谊绽开花朵。
当然,他在寸方的纸上究竟能实现什么,我在此所作的估计可能发生错误,但只要他提笔写作,那他就已经做了一件罕见的好事,因为他不仅凡物都能识别,而且所识之物,他能都道出名来。诚然,跟他交谈,即便我没有学会怎么观察事物(我总是走神,感情总是飘向别处),我至少也看出了一些事物;没有他,我对这些事物就会始终视而不见。但是这些事物的名称本来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事物形象和色彩,我却总是听过便忘,无法记住。如果他写在书上,即便是劣等的书——我不信他写出的书会是劣作——那将是一本多么美妙的词典,一类多么取之不竭的词汇大全啊!不过谁能预料?也许他真的不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却甘受那在我们的命运前面屡设障碍的妖魔的驱使,去写那些味同嚼蜡的连载小说以至那些无人问津的游记和历险记。
“是的,她很注意衣着,更确切地说,很注意穿着打扮。”夏吕斯先生接着谈论阿尔贝蒂娜。“我唯有一丝疑虑,即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到按照自己天生的丽质来穿着梳妆。此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有时出主意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去拉斯普利埃庄园时,常常给您表妹一些指点,可是那些话也许较多地出于当时当地以及附近海滨的特殊环境,而没有考虑到她固有的性格特点,结果使她的举止打扮有些偏于轻佻。我承认,我见过她穿一身漂亮的塔兰丹布妆服,戴着迷人的薄纱围巾和玫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