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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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所。拖一天的话,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来是阿尔贝蒂娜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说:“我们今晚就走吧,”她说这话,眼前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尔贝克没有见到那位女友,现在一回去就能见到了。这一切我原来都蒙在鼓里。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来。提出如此客气的建议,与她前不久一味拒绝的态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变化。我曾经以为,她说话那么和蔼客气,说明她有了回心转意。其实,这些话恰恰反映出我们不知不觉中情况已发生了突变。这种情况的突变,正是不爱我们的女人特有的复杂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这种女人显得十分固执,对第二天的约会一口拒绝,说是她们疲倦了,再加上她们的祖父会强行留她们在家吃饭的。“那您可以吃完饭再来嘛,”我们坚持说。“他会把我留到很晚的,还会一直把我送到家里。”说到底,她们纯粹是已经跟喜欢的人订好了约会。不想某君临时改说有要事缠身,不能赴约。于是她们便来对我们说,怠慢了我们,她们感到非常遗憾,现在她们已设法打发了祖父,可以跟我们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离开我们。离开巴尔贝克那天,阿尔贝蒂娜就对我使用过这套语言,对那套言辞我大概还有鉴别能力,当然要阐释这套语言,仅仅有鉴别能力还不够,还需要回顾一下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两大特点。
阿尔贝蒂娜的两大性格特点此刻浮上了我的心灵。我们在记忆中找到的东西是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记忆就如药房和化学实验室,有时候我们侥幸将手放入一瓶镇静药水中,有时无意中放入了危险的有毒药水。因此,阿尔贝蒂娜的性格特点,一个对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个却使我沮丧不堪。阿尔贝蒂娜的第一个特点,是她做一件事情,习惯于要一举多得,让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这是阿尔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尔贝克,这件事虽然使她感到难受,但这并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这趟旅行的机会,设法使她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都受感动,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这次旅行是为了不撇下我一个人,她这是出于对我的忠诚,不愿让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让安德烈深信,她本来在巴尔贝克多留一段时间,纯粹是为了能够见到她,现在既然来不了巴尔贝克,她在那儿多呆一分钟也毫无意义了,所以当机立断就赶回巴黎去见她。事实确实如此,阿尔贝蒂娜要跟我一起动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怅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愿望以后,同时是在收到安德烈的电报以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安德烈和我,我们俩人互不通气,她不知道我忧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发了电报。阿尔贝蒂娜的决定之突然,以至于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为,阿尔贝蒂娜的动身是出于我们俩各自有数的原因,而且动身这一结果离着原因又是只差几个小时,因此多么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可以认为,陪我同行这就是阿尔贝蒂娜的真实动机,但她一箭双雕,又向安德烈讨了头功,使她感激不尽。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的另一个性格特点,那就是她一经快乐的诱惑,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她。我记忆犹新,她决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于要去赶火车,当时神父想挽留我们一会儿,她就怕神父误了我们的火车,使劲地催促。坐上小火车以后,康布梅尔先生问我们,是否能够推迟一星期动身,她暗中向我耸肩,致使我深为感动。原来,她如此坐立不安、急于动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间空闲套房。那套房间我见过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财产,富丽堂皇;正午有一个老仆人看着,空旷、幽静,阳光犹如一层薄纱覆盖在沙发和卧室的椅子上。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就嘱咐门卫,她们在卧室休息,别让任何人前来打扰;门卫或是天真无邪,或是狼狈为奸,总是唯命是从。现在这套房间时刻都在我眼前摇晃。它空关着,每当阿尔贝蒂娜心情烦躁,神情严肃,她便去那儿跟她女友会面。她的女友无疑比她先到一步,因为她要空闲得多。在此以前,我从未想到过这套房间,可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它带着一个可恶女人的影子。人类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学的发现对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个嫉妒者把心爱的女子千万个小乐趣给剥夺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尽管嫉妒者有时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乐趣已经成了女子生活的实质,所以她必将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无处寻觅。归根结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上了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当,因此受阿尔贝蒂娜的蔑视,有朝一日我会对她把话挑明,让她明白,她尽管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这样,我也许可以逼她说出些实话来。但是,我现在还不愿意把这件事兜出来。首先,她姨妈来访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我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会断了我的这条消息源,而对没有来源的消息又毫无畏惧,其次,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把握,愿留阿尔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愿意冒险,过多地引她发怒,其后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离开我。如果我根据她的话语——她对我的计划总是表示赞成,表示十分喜欢这种生活,囚禁生活对她来说只剥夺了微乎其微的东西——来作推理,按此去寻找事实真相和预测未来,我可以毫不怀疑,她会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为此,我甚至还感到十分为难。我感到,有许多生活天地我都还未体验过,而且再也体验不到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作了交换,只能跟这么一个已毫无新鲜之处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现在连威尼斯也去不了,因为一到那里,我睡下以后心灵就会不得安宁,害怕她会被船夫、旅馆伙计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这些想法也许不错。但是,如果我根据另一种假设,即不是根据阿尔贝蒂娜的话语,而是根据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颜和赌气、甚至于根据她的动怒——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告诉她,她只是在发无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闻而已——来进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么我的想法是,这种生活在她是无法忍受的;她所喜爱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受到剥夺,这样,她注定有朝一日要离我而去。如果她真要决定离开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够选择一个有利时机让她走,也就是说,她走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个季节也应当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当然几个月以后,她还是见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从此到几个月以后,我的心情会平静下来,对这一切会变得无动于衷。前后相距几个小时,阿尔贝蒂娜从决定不想离开巴尔贝克一变为决定立即离开,我发现了个中的原因,内心留下了小小的创伤。要想达到心绪平静,无动于衷的那一天,必须等到这创伤愈合以后才行。如果从此我不再受到什么新的打击,那么病症就会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消失。现在已经可以看出,分手虽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于我目前病症还未减退,现在就实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难,所以还是以“冷处理” 为上策。时机的选择要由我来作主。如果在我决定分手之前,她抢先一步,宣布说她厌透了这一生活,一定要走,届时仍然来得及考虑如何击倒她。我可以给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许愿,保证让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乐趣;如果只能靠打动她的心来获得援救,我还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内心惆怅。所以关于这一点,我心底泰然。其实在这一点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逻辑,跟她说话,告诉她我的想法,从来不加注意,前后发生矛盾。基于这一假设,我猜想牵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会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来。这样我可以从容地驳回她的理由,说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则是无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长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尔夫人来访以后,尽管我们俩人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凭着巴尔贝克时的明智,决意离开她,因为我很清楚,发展下去,对我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只是我到现在都仍这么想象,我对她的思念将是我俩分别时刻所留下来的一个颤音;一个加了持续音的颤音。因此,我愿意选择一个甜蜜温柔的时刻,以后好让我内心继续震颤着这美好的时刻。不应该挑剔,左盼右顾,应该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与其说眼看她象我从前一样,妈妈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车站给我送别,我就一气之下走开,还不如耐心地再等几天,一直到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时刻,不然那就太没有理智了。我不顾一切,对她百献殷勤。买福迪尼长裙的事情,我们终于共同商定,还是用金蓝面料、玫瑰衬里订制一件,现在刚刚做好。我一共预购了五件,很遗憾,她都没要,单单喜欢那一件。春天来临,她姨妈对我说的话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那件福迪尼长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为她作出的牺牲,然而她却没有丝毫感激之情。我虽然从未见过威尼斯,但是自从我孩提时要去那儿度复活节假,甚至更早一些,自从在贡布雷时斯万送给我提香的版画和基多的摄影以后,我对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尔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迪尼长裙,就仿佛是那诱人的、却又隐而不见的威尼斯幽灵出现了。她浑身披满了阿拉伯首饰,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犹如苏丹脸上缀满珠宝的面纱和金碧辉煌的威尼斯宫殿,想起安布罗瓦兹图书馆①的精装图书,想起雕刻着东方鸟的石柱;这些象征着生死轮回的东方鸟,在绸光之中相互映辉,闪烁出深蓝的颜色,然而随着我目光的移动,深蓝色又变化为柔和的金色。这色彩的瞬息变化,犹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随看小船轻轻的划移,湛蓝的大运河瞬时会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样。更别提那两袖里衬的樱红,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调,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提耶波罗②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丝无意中说漏了嘴,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对什么事都不称心;我让弗朗索瓦丝传话告诉她,建议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诉她我不出门,车子来接她;不管车子来接不来接,不管跟她说什么她几乎一概耸耸肩,爱理不理。那天晚上,我觉得出她脾气不好,又逢上天气第一次暴热,我心情烦躁,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终于指责她忘恩负义:“对,您可以去问问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声嘶力竭地叫道,“您可以去问问弗朗索瓦丝。我这只不过是嚷嚷而已。”我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尔贝蒂娜曾经对我说过,我发怒的时候,她觉得我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还给我引过一段《爱斯苔尔》③中的台词:
瞧,这愤怒的前额冲着我,
我惊魂失魄知几多?
唉!面对您眼中喷射的火,
试问哪颗勇敢的心不哆嗦?
……………………
①处于意大利米兰,拥有大量珍贵的古籍和手抄本。
②提耶波罗(1696—1770),意大利画家。
③拉辛的悲剧。
我对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后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风,自认失败。我要向她显示,我的讲和是有武装的、具有威吓力的讲和;同时我觉得,要她去除一刀两断的念头,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两断。于是我说:“原谅我,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这么发怒十分惭愧,后悔莫及。如果我们不再能和睦相处,如果我们必须分手,那也不应该这样,这不配我们。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诚地请求您原谅我。”我思忖着,如何弥补这一切,保证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时间,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后——过了三个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讨好她一下,给她找一些她曾经有过,但已有好久没再尝到过的乐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给她造成的烦恼,也许我应该趁此机会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将烟消云散,但是,我对她的警告会留在她的脑中;“是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多么暴怒,请您原谅我。不过,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有些坏人总是千方百计挑拨我们俩的关系。为了不让您遭受痛苦,我从未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有时我听到一些告发以后,简直要气疯了。”我想趁机向她表明,我对她去巴尔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说:“比如说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罗卡德罗,凡德伊小姐要到维尔迪兰夫人家来。”她一阵脸红。“是的,这事我知道。” “您能向我起誓吗?这不是要跟她重拉关系吧。”“我当然能够向您起誓。可是为什么要说‘重拉关系’?我跟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向您发誓。”听到阿尔贝蒂娜这么当面撒谎,我十分伤心。明明是事实,这脸红就是最彻底不过的坦白,可还偏偏矢口否认。她的不诚实叫我伤心。然而,这不诚实却还包含着一层纯洁心的抗议——我无意识中是准备相信她的纯洁的。相比之下,她的诚实对我的刺痛更大。我问她:“您至少是否能够对我发誓,您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白日聚会跟您希望与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无关系的?”她回答我说:“不,这我不能对您发誓。我确实很希望再见到凡德伊小姐。”还在一分钟以前,我恨她至今还要掩盖与凡德伊小姐的关系,可是现在,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要能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兴,我听了又从头凉到脚。毫无疑问,当时我从维尔迪兰夫妇家回来,她问我:“维尔迪兰夫妇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