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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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见识。人不分满汉,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说:“这个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说过的。但朝政大事,得讲究个因时、因势、因人,不要太死脑筋了。廷敬,此时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陈廷敬问道:“朝廷将如何处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离京城,这件事您就不要问了。”
陈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难,心里暗自担心。天知道像明珠这样没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里头有多少!他正心里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鳌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不知个中细节。明珠道:“索额图父子当年想要了您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拜大人。”庄亲王放泼这件事叫外头敷衍出来,简直就是出老王爷大闹金銮殿的戏文,陈廷敬早听说过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当时他差点儿在梦里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实了。
明珠又说:“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如今又是首辅大臣,您我都得留点儿神啊!都太监吴良辅先帝最是宠信,眨眼间就叫杀了。”
陈廷敬吃惊道:“内监干政,祸国殃民,前史可鉴。廷敬倒是听说吴良辅做过很多坏事,他只怕死得不冤。可如今时局非常,有人想借机杀人的话,确实太容易了。”
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诛杀吴良辅之机,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和内监,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如今幼帝身边全都是索尼的人了。”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廷敬,要靠您了。”
陈廷敬如闻天雷,问:“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道:“此乃天机,您暂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召卫向书大人回来,着他出为帝师。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大人要回来了,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卫大人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拜大人想推您当这个差事。您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也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待了几年,他倒越来越胆寒了。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同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拜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家时,家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爷说:“我就料到傅山进京同皇上出天花有关,果然如此。廷敬,那些义士必定会借机起事,你得小心啊!”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已逃离京城了。我估计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的安危担心。得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行。”
老太爷摇摇头说:“廷敬,您千万不要管这事!”想想又道,“没人注意我的,我会想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传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藏身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明珠交代不要把他将去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同岳父是无话不说的。老太爷听了,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丈夫作为!”
老太爷叹道:“兴许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爷道:“真能如此,也是苍生之福。当今的读书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网罗天下读书人,有效法古贤王的意愿,但毕竟满人同我汉人隔着肚皮,还是两条心。如今天下明伦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员不准言事,不准立盟结社,不准刊刻文字。这可是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啊!爷儿俩关着门说句话,朝廷远忧近患都在于此。”
陈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饮马西域,扬鞭中原,神鸦社鼓,响彻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视汉人,一味凶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老太爷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老太爷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陈廷敬还在忧心忡忡,明珠却要领着他去拜见鳌拜。鳌拜近日忙着皇上凶礼,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陈廷敬见了鳌拜,拱手施礼:“陈廷敬拜见辅臣大人!”
鳌拜倒不绕弯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读书可是大事。我已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只等卫向书回京,皇上释服登基,你就协同卫向书当起这个差事。”
陈廷敬忙道:“臣谢太皇太后圣恩!”
明珠笑道:“廷敬,您既然谢恩,就得跪下呀!”
陈廷敬稍作犹豫,只好在鳌拜面前跪下,嘴上却道:“谢辅臣大人提携之恩!”
鳌拜笑道:“廷敬,起来吧。日后好好儿当差就是了。”说着又转眼望着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给他儿子索额图讨了个二等侍卫,领四品衔。你俩论功业才干,应是不分伯仲。你在内务府做个郎中,虽只是五品官衔,但今后出身会好些。”
明珠也忙跪下,道:“明珠谢辅臣大人提携!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当差,觉着憋屈!”
鳌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纪大了,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去帮个手哪!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明珠心领神会,道:“小侄领会鳌大人栽培之心!”
鳌拜叫明珠起来,又望着陈廷敬说:“我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今后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顾不上了。侍候皇上读书的事,你和卫师傅要多多费心。”
陈廷敬道:“廷敬自当竭尽全力。”
鳌拜还要忙着进宫去料理国丧,明珠便领着陈廷敬告辞了。陈廷敬想自己刚才名义上是跪谢太皇太后,实际上却是跪倒在鳌拜膝下。又见朝中用人大事,鳌拜独自就定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八
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的,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同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着枯燥乏味。
有日,卫向书讲的是欧阳修《朋党论》,请皇上跟着读:“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皇上跟着读了几句,放下书本发问:“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师傅,朕听不懂。”
卫向书道:“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皇上,跟着老臣读吧,先读熟了老臣自然会讲的!”
皇上发了懒筋,说:“朕今日不想读书了!”
卫向书忙说:“皇上不肯读书,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这会儿想去学骑马射箭,明日再读书!太皇太后说了,圣贤书要读好,弓马骑射也要学好!”
卫向书只道弓马骑射,谙达自要教的,今日轮着是读书。皇上哪里肯听,丢开书本就往外走。陈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着皇上撒气,想帮卫师傅也帮不上。
皇上出门去,叫上侍卫倭赫,说:“朕骑马去。”
倭赫请皇上稍候,飞跑出门牵马去了。太皇太后嘱咐过,皇上年纪太小,想骑马只在乾清门里头转转,不准到外头去。周如海等几个太监也忙随皇上出来了,生怕出事。卫向书同陈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后面。
倭赫牵了御马来,抱着皇上骑马。皇上还未能独自骑,便由倭赫带着。周如海连声喊道主子悠着点儿,皇上却嫌太慢了,抢过倭赫手中马鞭使劲儿抽打。马只在乾清门里兜圈子,倭赫怕跑得太快摔着了皇上,便老是勒着马缰。
皇上没了兴趣,又嚷着要下来射箭。倭赫勒住马,周如海过来要抱皇上。皇上却朝一个小太监喊道:“张善德,你抱朕下来!”
唤作张善德的小太监忙跑了过去,把皇上从马上抱了下来。张善德才十三岁,力气不大,那马又高,差点儿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骂张善德该死。皇上偏护着张善德,反过来骂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满月啪的一声,正中前头的树桩。皇上接过倭赫手中的弓箭,涨红了脸也拉不太开。听得一响闷响,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气得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射箭了,朕回去读书!”
倭赫道:“皇上不能读着书想骑马射箭,射着箭又想读书。皇上年纪还小,能射这么远,了不得了。”
皇上使着气说:“我说不射箭了就不射箭了!”
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样东西想献给您,既可练腕力,又可拿着玩儿!”
皇上问:“什么东西?”
高士奇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弹弓。那弹弓做得很是精巧,铁打的架子,手柄上镶着黄杨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这叫弹弓,乡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儿。”
皇上接过弹弓,眼睛一亮,说:“宫里怎么没有这东西?”
高士奇笑道:“这本是乡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没这么好。奴才教皇上怎么用。”
高士奇拿弹弓瞄准树上一只鸟,啪的一声,鸟中矢而落。皇上高兴得直拍手,只道这个东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随侍多日,见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实在勉为其难,便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弹弓,特地找匠人做了这个弹弓,孝敬皇上!”
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兴,朕让太皇太后赏你!”
高士奇低头道:“臣能侍候皇上读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轮着卫师傅讲书,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请太皇太后由陈廷敬顶替几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见是陈廷敬讲书,更是不想读书,只道:“好了好了,卫师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骑马去!”
陈廷敬忙说:“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读书,哪日骑射,自有师傅、谙达们安排,不可乱了。”
皇上生气道:“读书读书,要读到哪日为止!”
陈廷敬说:“回皇上,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学无止境呀!”
皇上毕竟还是小孩,道:“什么学无止境,怎么不见你们读书?”
陈廷敬道:“臣虽然中了进士,仍在翰林院读书。臣除了侍候皇上读书,就是自己读书。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读书,自己在詹事府听差仍要读书。”
皇上道:“卫师傅教的,我实在读厌了。能不能换些文章来读?”
陈廷敬说:“经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读的,慢慢来。”
高士奇却道:“皇上不妨说说,您最爱读什么文章?”
皇上说:“我最近在读诗,喜欢得不得了。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陈廷敬听皇上读的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吓得脸色大变,忙说:“皇上聪明异常,可您现在还需师傅领着读书,不可自己随便找书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读什么书,还要你说了算。有本事的话,把这首诗说给朕听听!”
高士奇却抢先答道:“回皇上,这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陈廷敬知道这话题不可讲下去,厉声道:“士奇!”
高士奇却是有意夸显学问,道:“各代诗文,自有不同气象。曹植是三国人物,那时的诗词,多慷慨悲凉,气魄宏大,自古被称作汉魏风骨。”
皇上欢喜道:“高士奇,你有学问。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吧。”
陈廷敬劝道:“皇上,我们还是接着卫师傅教的书来读吧。”
皇上呵斥陈廷敬:“你别打岔!”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强志。”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