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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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孟雄说:“县衙每月都会召集乡绅、百姓,宣讲《圣谕十六条》,教化民风。很多大户感激朝廷恩典,自愿先替乡亲们交纳钱粮,等乡亲们有余钱余粮再去还上。”
陈廷敬沉思片刻,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戴知县,你把大户统筹的办法仔细写好给我,我要奏报朝廷。”
戴孟雄喜形于色,连声应承,又道:“杨师爷那里有现成的详案,待会儿呈交钦差大人。”
用罢晚餐,陈廷敬乘夜赶回五峰观。傅山听说已暂禁捐建龙亭,心里暗自敬佩,却又说:“大户统筹之法,贫道不知详情,不敢妄加评说。只是戴孟雄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么好事。”
陈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看看再说。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陈廷敬毫无睡意,大伙儿就陪着他闲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阳曲的大户统筹。其实陈廷敬心里老装着这事儿。朝廷平定云南,当务之急就是筹集军饷。这几年,各地钱粮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屡生民变。就愁没有个好办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错,可陈廷敬沿路所见,阳曲百姓都如惊弓之鸟。钦差大人来了,百姓既没有迎接的,也没有拦路喊冤的,连路上行人都没有。虽说是数九寒天,百姓多在家里猫冬,可外头也不会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陈廷敬说:“我本来深感疑虑,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见他让自己儿子当轿夫,怎么看不觉得他像个坏官啊!”
马明说:“老爷在路上突然吩咐鸣锣,我猜百姓听见了,都以为县太爷进村要钱要粮来了,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
大顺道:“老爷,我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儿,可就是琢磨着,他戴老爷再怎么清廉,也犯不着让自己儿子来抬轿啊!除非这是桩肥差!”
刘景说:“咱们不听戴知县说了,连工钱都没有,还肥差哩!”
珍儿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声替十六个村、一千多户人家代完钱粮,怎么听着都不叫人相信。”
陈廷敬说:“可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国家钱粮,那是事实啊!”
珍儿道:“不是珍儿在老爷面前夸口,我家在乡下也是大户,我爹乐善好施,可也总不能太亏待自己。把自己家先败了,今后拿什么去做好事?除非李家声代完钱粮有利可图,不然他没那么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陈廷敬突然说道:“我想好了,速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上奏朝廷!”
大伙儿吃了一惊,珍儿更是急了:“老爷,您怎么就不听我们的呢?”
陈廷敬说:“你们且听我说道理。朝廷现在急需纳钱粮的好办法,事关军机,耽误不得。且不问阳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问戴孟雄是清是贪,我反复思量,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
马明也说:“光看办法,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
陈廷敬说:“刘景、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驿快马送出!还有,明日你俩下山,去阳曲县城看看。我就在这里等候戴知县。”
珍儿见陈廷敬执意要将大户统筹法上报朝廷,闷在心里生气,生生硬硬地问:“我明儿干什么呀?”
陈廷敬笑笑,说:“你呀,待在这五峰观上噘嘴巴吧!”
三十三
第二日,戴孟雄领着杨乃文早早地上了五峰观。陈廷敬吩咐珍儿倒茶,珍儿心里有气,只作没有听见。大顺忙倒了茶,递了上来。
陈廷敬说:“我已派人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快马奏报朝廷。如果这个办法能解朝廷军饷之急,戴知县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职感谢钦差大人栽培!”
陈廷敬问:“李家庄的龙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戴知县知道吗?”
戴孟雄说:“李家声自愿修建的,县衙没派人督办,不知详情。他自己说花两百多两银子,应是不错。”
陈廷敬又问:“阳曲全县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县男女丁口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人。”
陈廷敬问:“全县每年纳银多少,纳粮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纳银两万四千七百二十三两,纳粮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陈廷敬点点头,十分满意:“戴知县倒是个干练之才,账算得很清楚嘛!”
杨乃文忙附和道:“戴知县有铁算盘的雅号,算账比庸书这个钱粮师爷还厉害!”
戴孟雄倒是谦虚,道:“回钦差大人,卑职食朝廷俸禄,心里就只记住这几桩事儿。”
陈廷敬望着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条斯理地说:“戴知县,我会奏请朝廷,从明年开始,阳曲纳银、纳粮再加一倍!”
戴孟雄听陈廷敬突然这么一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老大,望了陈廷敬半日,才说:“钦差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啊!阳曲百姓哪有这个财力?您钦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陈廷敬冷冷地说:“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经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头问道:“钦差大人,此话从何讲起?”
陈廷敬说:“李家庄丁口两百三十二人,建龙亭花去两百多两银子,差不多人平合一两银子。”
杨乃文急了,忙插话道:“钦差大人,李家庄建龙亭的银子是李家声自家甘愿出的,摊不到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未必村村都有李家声?这银子最后仍是要摊到百姓头上去的。何况各村攀比,龙亭越建越威武,银子还会越花越多!”
戴孟雄扑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阳曲百姓给钦差大人下跪了!阳曲百姓忠于朝廷,年年如期如数完税纳粮。如再额外加税,那可就是苛政了!”
陈廷敬瞟着戴孟雄,道:“朝廷正举兵平定云南,急需军饷。阳曲百姓既然有财力,又有忠心,就该多多地报效朝廷!”
戴孟雄叩头不止:“钦差大人,此举万万不可啊!”
珍儿同大顺也甚为不解,奇怪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又道:“戴知县,你阳曲冒出个大户统筹的办法,这是有功。私建龙亭,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戴孟雄摇头道:“卑职不敢贪功,只敢领罪!”
陈廷敬说:“路归路,桥归桥。你先将全县捐建龙亭的账目报给我。”
戴孟雄道:“阳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圆数百里,账目一时报不上来,请钦差大人宽限几日!”
陈廷敬说:“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好,卑职这就告辞了!”
送走戴孟雄,珍儿笑了起来,说:“老爷,真有您的!我还真以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顺道:“我到最后才看出来,原来老爷是要给那戴知县下马威!”
刘景、马明二位早早就去官驿把奏折交付送京,然后去了阳曲县城。街上积雪很厚,不见几个人影。刘景问:“马明,你看出什么没有?”
马明说:“冷清。”
刘景说:“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来,没见一个叫花子。但凡县城里头,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这阳曲县城里没有,就不对劲!”
马明道:“早就不对劲了。老爷去李家庄,沿路没见着半个人影!”刘景笑道:“老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心里明白得很!”
这时,忽听锣声哐当,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连忙逃往僻静处躲避。刘景、马明也跑进一家饭铺。店家问道:“两位,吃点儿什么?”
刘景随口答道:“来两碗面吧!”
不料店家吃惊地张了嘴,半日不答话。
马明问道:“怎么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们不做生意了!”
刘景也觉着奇怪:“这可怪了,是你问我俩吃点儿什么。我本来还不想吃的,看你这么客气,才要了两碗面。”
听外头锣声越来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们快走吧。”
马明问:“店家,为什么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说,你们快走吧。”
刘景说:“店家,我们兄弟俩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儿个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还就是不走了!”
店家无奈,才说了真话:“怕惊了钦差!”
刘景故作糊涂:“什么钦差?”
店家道:“反正县衙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说是怕惊了钦差!”
原来刘景跟马明虽是山西人,在京城里待了十来年,口音有些变了。马明笑笑,说:“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钦差有什么关系?”
这时,锣声更加近了,刘景、马明二人走到门口,悄悄儿把门帘撩起一条缝儿,原来见戴孟雄的轿子在街上走着,后面跟着杨乃文及几个衙役。
锣声渐渐远了,刘景、马明二人出了饭铺。刘景说:“马明,怎么百姓们见了戴知县,就像见了老虎似的?”
马明道:“杨乃文还说他们戴知县平日是布衣私访哩!”
刘景说:“我看阳曲大有文章!马明,我有个主意。”
马明道:“刘兄请讲!”
刘景笑笑,说:“我俩一个再去李家庄看个究竟,一个在县城里要饭!”
马明听了不可思议:“要饭?”
刘景说:“就是扮叫花子啊!”
马明忙摇头说:“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刘景说:“这是正经事,我俩划拳吧,谁也不吃亏。”
马明想想,只好同刘景划了拳。三拳划下来,马明输了,扮叫花子。马明很不情愿,也只好认了。
戴孟雄回到县衙,往签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气活现了。杨乃文先是骂了半日脏话,这才说道:“这个陈廷敬,说变脸就变脸!戴老爷,这建龙亭的银子是如实报还是怎么报?”
戴孟雄哼哼鼻子,说:“不是怎么报,而是不能报!”
杨乃文道:“可人家是钦差呀!”
戴孟雄笑道:“钦差怎么了?不是我戴某对钦差轻慢!建龙亭是百姓自愿的,他们出多少银子,不用上报县衙。如今要我三日之内报个数目出来,报得出吗?阳曲这么大,天寒地冻的,跑得过来吗?”
杨乃文问:“那怎么办?”
戴孟雄慢慢儿说:“拖着!”
杨乃文闻言大惊:“您敢拖?”
戴孟雄说:“怎么不敢拖?陈廷敬急着请傅山赴京,他等不了几日的。”
杨乃文又问:“那下面的龙亭还建不建?”
戴孟雄说:“建,怎么不建?下面是百姓自愿建的,上面折子是巡抚大人转奏的,皇上哪怕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陈廷敬说治罪,他治呀!叫他一个一个百姓去治吧。”
杨乃文笑道:“戴老爷真是深谋远虑!”
戴孟雄说:“说不准皇上还就喜欢下面建龙亭哩!皇上他也是人啊。告诉你,对付这京城里来的官呀,样子做得恭敬些,话说得好听些,就糊弄过去了!我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杨乃文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庸书见您在五峰观不停地叩头,还以为老爷您怕哩!”
戴孟雄哈哈大笑,道:“怕?你随我这些年,见我怕过谁?上头来的这些官呀,你尽管多磕头,私下里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我往日听上头那些做官的自己说,他们在皇帝老子那里,也是磕头磕得越响,皇帝老子越高兴!”
杨乃文拊掌而笑,直道:“长见识,长见识!”
这时,忽听外头有人喧哗。衙役进来回话,说有个叫花子硬要撞进县衙来。戴孟雄骂道:“叫花子?阳曲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有叫花子?准是哪里冒出来的刁汉!”
杨乃文叫知县老爷息怒,自己跑了出去。果然见个叫花子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的,却已撂倒几个衙役,直奔大堂而来。杨乃文厉声喝道:“大胆叫花子,怎敢咆哮县衙!打出去!”
衙役们从地上爬起来,举棍追打过来。那叫花子身手敏捷,闪身躲过,一跳就到了杨乃文面前。叫花子正是马明所扮,杨乃文辨认不出。马明嬉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可是知县大老爷?”
杨乃文叉腰站在大堂门口:“还不老老实实认打!”
马明说:“知县老爷,您打人也得讲个道理!”
杨乃文道:“谁跟你讲道理?打!”
衙役棍子舞得呼呼响,就是打不着马明。马明见衙役越来越多,一把抱住杨乃文,说:“你们别动手啊,伤着了知县老爷可不关我的事啊!”
杨乃文骂道:“臭叫花子,大胆放肆!还不快快放手!”
马明说:“我只想问个明白!我要了十几年饭了,没见过像你们阳曲的,不准叫花子要饭!我都快饿死了,只好到县衙要饭来了。”
杨乃文被马明抱得喘不过气,只得叫衙役们都退下。马明放了手,望着杨乃文嬉笑。杨乃文道:“哼,还说快饿死了,你抱得爷爷我骨头都快散了!”
马明说:“幸好我还饿着,不然您的骨头真散了!”
杨乃文朝衙役们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带他去个地方吃饭!”
衙役们会意,领着马明往衙门左边院子走。杨乃文回到签押房,禀报了知县老爷。戴孟雄骂了几声刁民,回屋歇息去了。杨乃文请老爷尽管放心歇着,衙门里的事他先顶着就是了。
马明见前头是监牢,佯作惊恐,问:“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狱卒们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将马明推进了牢房。牢门哐当几声锁上了。马明冲着狱卒大叫:“我犯了什么法?在阳曲要饭就得坐牢?”
马明不见狱卒们回头理他,却听得身后一片爆笑。有个老叫花子笑道:“我们都是叫花子!”
马明定睛一看,见牢房里关的人多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便问道:“你们都是要饭的?要饭坐牢,你们还好笑?”
老叫花子又笑道:“你这个人傻不傻?待在里头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你还不知足?你得感谢钦差!”
马明说:“我要饭关钦差什么事?”
老叫花子说:“阳曲来了钦差,知县老爷就把我们这些叫花子全部关了起来。我们乐意啊!管吃管住的!我就怕钦差早早地回京城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外头冷啊!”
马明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要饭碍着钦差什么了?天子脚下也有人要饭啊!”
老叫花子说:“人家戴知县是朝廷命官,阳曲百姓过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要饭?再说了,我们这些人走村串户的,听说的事儿多,人家知县老爷也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