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画卷-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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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吗?
金寒窗时常后悔,此事当然也不例外。
从一呼百应的世家公子沦落到天下通缉的鼠窜要犯,有几人能不后悔。
他经常从梦中惊醒,对着漆黑墙壁无语长叹。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地位,甚至连一些纯真的感情也没有了。
世态炎凉就像漆黑的夜墙,没撞上之前,永远体会不到这巨大的落差之痛。
金寒窗悔极了,痛极了。
然而悔归悔,痛归痛,他却觉得值。
那天,他仗义出手,俏美的小寡妇眼中就透出了一种惊奇的温柔!
那眼神是一句泫然欲泣而未出口的感激。
冲着这眼神他就觉得值。
还有那老妇,老妇的眼睛已经花了。老妇当时站在场中,拦着扮成普通仆人的官差讨要媳妇。
俏美的小寡妇被胁制着,哭叫着。
恶差对老妇先是嬉笑、调侃,然后不耐、厌恶,继而出手!
这群畜生!连老人都殴打!
金寒窗现在想起,还是怒火中烧。只不过当初的火是炙热的,现在的火是冰冷的。
他一动手,恶差当然慌乱。
惊恐的还有金寒窗的同伴,他们瞪大的眼睛是在说道:“装装侠气,壮壮侠气,就算了,你还真的动手啊!”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这是郡守的公子在抢人。
一条街开始闹得鸡飞狗跳。
街角躲在轿中的栾祥光终于露脸。
栾家大少爷恶事做了不少,他做爹的当然知道。平日让儿子狐假虎威,得过且过就算了。可这次竟有江湖侠少插了手,他就要现身了。
偶过的栾祥光想镇住局面,可他一现身,立即知情百姓给认了出来,把这丑事给抖了出来。
“没天理啊,当官的老爷帮儿子抢小妾啦!”
染布坊老板赵奎安一言刚出,就被栾祥光的近卫高手当场抽瓢了嘴。
若在平时,高手压阵,官威压人,这事情就过去了,可因为金寒窗的存在,四周的草民壮了胆,这一记耳光就像是抽在了炸药桶上。
人群愤乱,更有爪牙横行。
金寒窗动了手,面对栾祥光手下的高手,他连娘亲偷偷给的清明时节也用了。
他动手是护着一群百姓。
他动手是发自真实内心。
无助贞妇的感激是真。
那老妇看着当头一棒不翼而飞的茫然也是一种真。
金寒窗知道自己做了一点真事,做了该做的真事!
这就够了,老子无悔!
可前日听到陆无归言及老妇与其媳的下场,让他的豪气也绵软无力。
救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杀了一个狗官,又出来一个恶霸。
老妇死了,那小寡妇呢?
他要去青州。
去定了!
这次绝不回头。
所以三人衡量路线时金寒窗的眼神早已坚定。
“青州,我要去青州。”
金寒窗早早表态。
“我也选择这条路。”这个声音很稳,有种不容二议的态度,表态的是高行天。
金寒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首先同意他。
高行天还少有的温言道:“在青州,你有事情,我可以等你。但是事后,你要随我去西北凉州。”
出于报答,金寒窗立时答应。况且他对周围地形并不熟悉,真要一个人走,他未能转得出去,尤其进入盘古路险恶的地形,熟人也彷徨。
如青州事了,他心愿已了。
届时去那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了陆无归,陆无归揉着头发,颇为无奈道:“那就一起吧。”
高行天道:“不要勉强。我们可以分头行事。”
陆无归道:“蚁王吩咐随你行动,以你为主。”
高行天道:“你是血蚁,位尊处上,迁就我不好。”
陆无归道:“你我不分尊卑嘛。”
高行天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走盘古路,去青州。”
金寒窗雀跃。
陆无归却振奋不起来。
金寒窗拍着他肩膀,扬眉道:“小六,不,陆爷,哈哈,陆爷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出发,即使绕一点远路,时间也来得及的。”
镇上敢直呼陆无归“小六”的,只有蚁王、蚁后、高行天三人,金寒窗则是个例外。
现在他也改了称呼,是安慰小气的陆无归。
你的牺牲,我会铭记的。
金寒窗的神情和动作充满了嘉奖的色彩。
高行天看着陆无归,知其有未尽之言。陆无归情绪不悦,那是担心的忧色。
陆无归虽同意了走盘古路,却忧心忡忡。
高行天道:“那条路,小六走过?”
陆无归点头。
“有人把守?”
陆无归收拾包袱,闷声道:“差不多吧。”。
高行天了然。
蚁窝虽然被放任不管,也管不了。但是朝廷和武陵山庄对蚁窝还是有顾忌的。
在蚁窝向外的几条要道安插耳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高行天道:“那人是谁的走狗?顺路我们就清理了他。”
陆无归一笑。笑意中带着一点揶揄,带着一点不自信。陆无归一向激赏高行天,但那笑意中的揶揄无疑是对高行天而发。
这一声笑,他笑了自己,也笑了高行天。
高行天冷声道:“杀不了?”他又一顿,道:“还是杀不得?”
杀不了,是能力不够。
高行天悟得刀意三生有幸,信心大增,他认为能做他对手的人已经不多,能做他暗杀目标的人则更少。
蚁窝周围被安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却闻所未闻,这让他不太相信。
所以他改了口,直接问,是不是杀不得?有些人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却杀不得。
他们名望崇高,声势显赫,天下尊拜,黎民敬仰。对这种人,别说是杀,就是碰其一根指头也会被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杀这种人是毁名销身。
高行天一向重视名誉,杀手也有名誉。
他规劝自己尽量做到三不杀。
他从不杀真正的读书人,绝少杀有清誉的官员,很少杀江湖中的善人。
另外他也想到另一种人,这种人背后实力深厚,难以撬动。杀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批难缠的敌人。
这种人较少,但高行天也不怕。
像野狗一样到处逃窜,被大罗教追、无双门赶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怕过。
那么是杀了就等于动摇了自身存在的人?
高行天在心中暗问,对自己来说,这种人有吗?
屈洒还杀不得,杀了无立足之地。
陆无归呢?
只听陆无归的声音很放弃,他用自嘲未尽的声音道:“这人,呵,杀不了,也杀不得。”
第十二章不弃
陆无归这么一说,连金寒窗也来了兴致。他好奇之余,更不解陆无归的性情变化,这不是陆无归的风格,至少以前不是。
金寒窗与陆无归结识甚早,陆无归还没有加入蚁窝他们就认识了。
两人结识于少年时代。
落花时节雅竹轩,翩翩少年偶相逢。
少年陆无归是一个随性且温和的人,金寒窗第一眼看到陆无归,就知道自己差太多。
差在人情世故上。
金寒窗比陆无归年纪小,按理当然不比陆无归成熟。
但是陆无归在其父身边躬身肃立,烹茶接物,落落大方,见到金月游敬仰的称呼“金伯父”,另不忘亲切的招呼声“窗弟”,扯着衣袖把臂细话,这一切都不是金寒窗能够模仿的。
少年陆无归眼眸明亮,总是透着真挚。
他的恭敬和亲和是十分自然的,一切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的举动是模仿不来的。
那时候,金寒窗觉得虽和眼前这人差了几岁,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少年相交甚欢。
金寒窗喜欢自己比不了的人,他就爱独树一帜的气质。
他觉得陆无归身上那股子劲儿就很好,很特别。
除了真挚,陆无归吸引金寒窗的还有一个地方。
那就是不服输。
两人比剑。
金寒窗擅长的并不是剑,表情轻松。
说是切磋剑技,金寒窗耍闹的成分居多,若不是双方家长在场,他早就嬉皮笑脸了。
金寒窗看一眼对面的少年。
对方一丝不苟,表情肃穆,冷然拔剑,端端正正的起手式。
金寒窗心想,弄得真像那么回事,都说你家的剑技厉害,但我也不怕你,来吧。
双方交手。
三招,金寒窗长剑脱手。
对方用巧劲一卸,他感到手中剑就像泥鳅一样飞向了天空。
会输,但没想输得这么快。
还没过完瘾呢。
金寒窗讪讪一笑,伸出大拇指向对方赞道:“厉害!”
对方却摇头道:“你太差了,还是不要用剑了!”
金寒窗惊奇的发现,对方身上那股子随性温和没了,有的是一种傲然。
近乎苛刻的傲然。
金寒窗甜滋滋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酸,酸溜溜的挂不住。
金月游也挂不住了,比试输了乃是正常,但言语气势也输,那就丢大了。金月游道:“陆兄,我看窗儿技拙,贵家公子却正兴起,我手下倒有几个剑术庸手,索性让他们陪公子比划两下,如何?”
座上人未语。
场中少年已答道:“恭候赐教。”
铮铮作响的语音刺得金寒窗心里一个激灵,他对陆无归的起始印象全被打翻了。
剑一在手人便狂。
现在这家伙,好傲!
座上人只是凝望着其子,默然不语。不赞同,不反对,他的态度是一种近乎撒手的放任。
金月游一拍手,场中便上来一个人。
金家家仆“四时剑客”宁维德。
金寒窗轻唤一声:“爹”。
金月游只一招手,示意他回来。
退出场前,金寒窗扯着宁维德的衣袖。
宁维德微笑道:“公子请回。”
说完,宁维德眨了下左眼,看上去就像剑光的一闪。
金寒窗心里更寒。
宁维德定是会错了意,这个平日最爱护他的老仆以为他是在撒娇,以为他要陆无归难堪。其实他是要宁维德手下留情,但碍着父亲的脸面没敢说出口。
金寒窗回头怯看陆无归一眼,只见孤傲的少年咬着下唇。
原来他也是紧张的啊。
宁维德可不是虚名,身为金家四大家仆之一,一手四时剑法精妙绝伦。金月游的眼光何等厉害,他两眼就看清了这十五六岁少年的深浅,他不会让脸丢两次。
宁维德柔声道:“陆公子请。”
陆无归道:“你请。”
宁维德笑道:“陆公子……”
陆无归断然道:“刚才我先,这次你请。”
宁维德敛容道:“如此失礼了,陆公子看剑。”
他出手就是看家的剑法,宁维德手中长剑一颤,剑光如几多春雨漫天而起。
四时剑法之春雨无声。
他知晓主人的意思,上来并不藏拙。
陆无归神情冷毅,迎着对方剑势,挺剑前刺,“叮”的一声,这一剑击在对方剑身,剑劲相交把他弹出去数步,但已破去了对方憧憧剑影。
宁维德剑影一消,化繁为简,一剑直击,剑风呼啸,威势绝伦。
陆无归退走。
他身法灵巧,知道这一剑接不下,立时就退。
少年脚步变化,宁维德更有后手,其第二剑冬日白虹出到一半,就算准了对方的方位,他身随剑起,凌空变招,斜剑兜扫,临时变招为秋鹜齐飞!
宁维德剑势避开陆无归要害,直取他手腕。
陆无归让金寒窗三招弃剑,他也要让陆无归三招丢剑。
金寒窗瞪大了眼睛。
一剑扫过,陆无归剑仍在手。
宁维德却收了剑,神色尴尬。
全场气氛凝重。
场中的少年面无表情的看着手腕,那里缓缓的一线殷红,鲜血便淌了出来。
鲜血流的寂静,交融四周的静隘无声。
宁维德俯身拜倒,沉声道:“在下一时失手,不想竟伤了公子,诚惶诚恐,请主上责罚。”
陆无归回头看向他的父亲。
座上人依旧无言。
金月游长身而起,肃声道:“维德,你如此不知深浅,看我回去不重惩于你,蠢材,还不替六公子包扎伤口。”
宁维德靠前,少年却不受,他向座上一拜,提着剑径自去了后院。
金寒窗看见少年腕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看见陆伯父的眼睛淡漠如常,他忽而明白了陆无归傲从何来。
少年的傲气来自于他的自尊。
那是剑在人在,剑狂人亦狷的自尊。他生来就被训练如何保卫这种自尊。
他被教导,在这个世界上能保卫的只有这自尊。
此乃家训!
星点迤逦的血迹看在少年金寒窗眼里,宛如一记无声长啸。
可是而今,骨子里那么狂傲的一个人竟会轻易低头。
变了,这天大的变化让金寒窗有点不敢相信。
他瞄瞄陆无归的手腕,夜色下看不清楚他就弯下身子凑近去瞧。
陆无归手腕一翻,上面隐约可见一条淡淡的疤痕。
“每次不相信我的话,就来看我的手腕,你这怪毛病什么时候有的?那天倒也多谢宁叔手下留情,否则我这只右手早就废了。”
金寒窗直起身来,纳罕道:“真的是你啊,但为什么不像你呢?你说的那人姓甚名谁?连你也这么服气,老子倒想去会会他。”
陆无归眼中带着笑意,道:“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
高行天猜测:“朝廷的人?”
“独眼侯。”陆无归声音很轻,但这三个字无疑是三块沉湖的巨石,份量十足。
金寒窗惊叫:“独眼候居右禅?”
陆无归点头:“是居右禅!”
高行天脸色阴沉。
陆无归道:“居右禅自刑部退休,就隐居在盘古路开天岩,开天岩是盘古路的出口。居右禅梅妻鹤子,从不离岩,我们若去十分有八分能撞上他。”
金寒窗敬仰道:“居老侯爷在任时,主管天下捕快差役,是天下捕快的老祖宗。的确不能杀,杀不得,而且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德高望重,为官时不光办了不少大案要案,也清肃了不少枉法的恶捕,杀不得杀不得,不,这事,想都不要想。他老人家选择在此隐居,就是为了震慑蚁窝吧?”
陆无归不置可否。
江湖传言居右禅之所以隐居开天岩,的确有压制蚂蚁窝的意图。
开天岩幽静宜人,是个好居所。选择在开天岩退休也是居右禅本人自愿,不过背后难保不有更深的考量。官府明里看似放任蚂蚁窝不管,可是放个武功卓绝、德高望重的公侯在开天岩,无疑是暗示蚂蚁不要太无法无天。
杀心难扼,但以德镇之。
高行天沉吟道:“居右禅也不是杀不得!”
陆无归诧言:“你要得罪天下所有的捕快?你要背上残杀贤德的骂名?”
金寒窗瞪着高行天,只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