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六十年-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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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完了鱼,老人把那把刀放在一边,安安静静神色严肃地看着两扇雪白的鱼肉。
气氛变得肃穆又沉重了起来,池迟也学着他的样子,神情严肃又虔诚。
“唔……”过了两分钟,老人才开口说话。
“我是要把这个鱼怎么做来着?”
女孩儿脚下一顿,隔了两秒才说:“您说想做鸳鸯鱼。”
所以刚刚您沉默的表情不是在进行什么表达感激的仪式,而是在想自己要做什么菜是么?
“鸳鸯鱼啊。”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
“那我把鱼破成两半这一步也没错。”
女孩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老人大概是年纪太大,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连自己要做什么菜都会忘记,只有精深的技艺镌刻在骨血之中没有片刻的疏忽懈怠。
鸳鸯鱼,名头好听,样子好看,其实不过是浇汁鱼片的双色升级版,菜做起来不难,在这个老爷子的手里却真的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鱼肉被小心地片成了薄片,每一刀都仿佛和上一刀一样,同样的角度和力道,让鱼肉片显得格外整齐诱人。
不管怎么说池迟也是在厨房里干过活儿的人,光看老人的这一套动作就知道他比前几天教自己的那些师傅们还要高明许多。
“手、眼都要稳,不要着急。”
好在老人记得旁边是有人在学习的,一边做一边还会讲解着要领。
只是相对前几天那些师傅们教学的时候连力道的深浅把握、切菜的角度都事无巨细地嘱咐,这位大师轻描淡写的要诀实在是太讲究意境,太抽象了。
池迟只能自己仔细地看他每一点动作,自己去揣摩研究。越是看得认真,她越是被老人所折服,他做菜的时候是在体味艺术,他做菜的样子也已经成了艺术的一部分。
“我想起来了,我和你一起吃过火锅。”
苍老的手握住两个鸡蛋在案台上一磕,几根手指之间相互合作就让两个鸡蛋的蛋清同时落进了一旁的碗里。
蛋黄也有细白瓷的小碗安身,只有蛋壳被扔掉了。
女孩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嘴上恭敬地回答道:“是的,正月的时候我曾冒昧登门。”
“那天的鹅肠味道不错,小勺让你吃猪脑你也吃了。”
说完这句话,老人又不做声了。
蛋清加淀粉调成了白色的糊状,将它们分成两半,又在其中一半里面放上了红曲米变成了红色。
做完了这一步,老人又停了下来。
“鱼片腌渍的时间还不够。”
锅里烧上了油,他叫着不明所以的池迟一起走到了厨房门口,在外面等着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个礼,递给了他一个袋子。
“爷爷,这是您说要带的小礼物。”
“我记得我是带的。”老人脸上的纹路在一瞬间有了点松弛,显然对自己记得带礼物这件事儿他十分得意。
袋子里有个精致的小木盒,盒盖上有贝母拼成的金鱼,池迟打开之后看见里面有三枚圆润可爱的糯米丸子。
“红色里面馅料的是绿豆,白色的是红豆,绿色的是抹茶,小姑娘应该都爱吃甜食。”
女孩儿捧着小巧的点心盒子像小尾巴一样又跟着这位老爷子走到了料理台边上。
“吃了甜食就会笑,笑就会让人开心起来。”转过身看着池迟,老人很认真地如此说着,“年轻的女孩子应该开心才对。”
老人顶着一张板正到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说着这样让人感到温暖的话,池迟的心中一暖,有了一种真正在被抚慰的感觉。
从昨天到今天那一根一直在紧绷的弦在这样的抚慰下猛地松弛了下来,池迟突然觉得在这个老人的这里,自己也许能真的能解决内心的困扰。
“昨天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算上所谓的“前世”,这个老人也比池迟的真实年纪大很多,在他的面前,池迟才是一个真正的晚辈。
“不好的事?你只说不好,是因为你不认为那是错的。”
老人语气淡淡地说着话,炉灶之上油温已经合适了,鱼片腌渍的味道也已经足够,嫩生生的鱼肉裹上了白色的糊下进了锅里,在一阵的油泡翻滚之后渐渐地带上了金色。
外貌上一老一小的两个人一起看着油锅,女孩儿慢慢地说:“我不认为那是错的,但是那是不好的。”
也许我就此毁掉了一个人的艺术生命,佘兵的所作所为确实该死,自己确实该为金大厨报仇、也算是为当初那个过早凋零的女孩儿讨一个说法。
但是那不代表自己就理所应当地用自己的天分、自己的能力、自己心心念念用来追求梦想的东西去故意伤害别人。
因为这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也不是自己作为一个演员应该采取的手段。
从一个带有恶意的本心出发,这本身是不光彩也不道德的。
“在过去的很多很多年,我被人认为是匠人的典范……”
老人捞起一片炸好的鱼,轻轻地放在控油的竹篓子里,一滴油顺着竹篓的纹理流出来,最后滴到了其下的铁碗里。
“他们这样夸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什么是匠人,匠人就是你有了这一门手艺你就饿不死,你要是想要过的更好,就必须啊,把你这门手艺提升到极致才够 。”
又有几片鱼肉被下了油锅,肉质舒展翻卷在老人长筷的拨弄下呈现出了厨师想要的样子。
“厨师永远都在追求色香味,这是天然的艺术,身为一个厨师没有做到最好,你的位置就有可能被别人顶替,客人不再喜欢你的寿司,那你的寿司就只能扔进垃圾桶,这才是我工作的本质……这种工作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地方,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一批又一批,白色的鱼片渐渐都炸好了。
“为了我的工作,我辜负过自己的妻子,也忽略了我的儿子……这些事情是不好的,可我不后悔,我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再走一百遍,我也依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淡红色的米糊炸过之后颜色也变深了,池迟看了一眼老人挺直的脊背和没有表情的脸庞,又把视线转回到了油锅上。
“不一样的,如果一定要比较,相当于您用您最喜欢的那一把刀毁掉了另一位厨师的手。”
“哦……”
老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做过这种事。”
他的声音很稳,有一点低沉,跟刚刚用点心安慰小姑娘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就像是用太蛸去斩断别人手臂一样地去毁掉别人坚持的东西,这种事情我做过,中年的时候很多人带着他们的烹饪理念来挑战我,有很多人……那之后都离开了厨师这个行业,对其中一些人,我是故意的。”
老人说得轻松,背后隐藏的东西像是他刀上的银光一样一闪而过,就已经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在比试之前我就知道,有些人坚持的东西一旦被打碎那他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但是我做完了那些事之后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所以我不是出于自己是个圣人的角度去做这种事,在做完之后再去反省自己的不道德,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会愤怒和怨恨的人,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像别人以为我是个多么高尚的匠人领袖,其实我只是个用自己的手艺讨生活的普通人一样。”
金色的鱼片,红色的鱼片,从竹篓里拿出,小心地摆放在了绿色竹叶形状的盘子上。
“没有人应该把沉重的道德枷锁捆在自己的身上,在我们攀向顶峰的道路上要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别拿圣人的态度去对待自己,你要考虑清楚,道德是约束着你,还是指引着你,你是想成为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还是去成为一个圣人,这是两个不同的选择。”
在中年的时候,选择技艺的发展,就注定了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在老年的时候,选择了来到中国和弟弟安享晚年,就注定了自己要放弃那个所有人都把自己当做国之瑰宝的环境。
人生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
池迟终于明白了从昨天到今天,自己内心的隐痛所在。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去做一个圣人,在曾经那些没有梦想可以达成的岁月里,那些独自品味的苦痛让她把自己当成了圣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前行的目标,就必然有达成目标的手段。
《凤厨》是她一心想要做好的电影,那她就绝对不会允许佘兵将之当做自己的又一个私有物。
金大厨是她尊敬的师父和朋友,她也不能允许伤害过他的人还能自在潇洒为所欲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光是这两点,她昨天对佘兵做的事情,就算时光倒流,她也依然会做。
她不是圣人。
她是池迟。
“嗯……好像……这个鱼应该做个浇汁才对。”
看着堪称完美的摆盘,老人恍然大悟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之后,整个厨房都静默了片刻。
开灶重新调汁会让人错过这道鱼片最美味的时候,所以最终洒在上面的“浇汁”是老人用梅子酒、果醋和柠檬汁调的冷汁。
一道热菜到头来成了一个冷盘。
“非常好吃。”池迟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咬碎鱼片酥脆外壳的声音,也能感受到鲜美的汁水溅到自己舌尖的美妙感觉,奇妙的酒香味和果香味还有酸意中和掉了油的腻和鱼的腥,整体融合出的味道是让人惊喜又意外的。
身为一代国宝级厨师的老人一脸严肃地嘱咐她:“既然好吃,就当我们一开始就是要做这个吧。”
终于还是没忍住,池迟叼着鱼片咧嘴笑了。
就在池迟学菜的时候,佘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凤厨》的剧组,中午,池迟接到了杜安的电话。
“抱歉,我没想到只是跟别人随口一提你们剧组的事情,就把佘兵引去了,把他交给我好了,很快他就会退出你的那个项目。”
杜安的态度是真的满含歉意的,也许很多导演中只有他真的了解佘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不用了,他已经走了,还顺便缴纳了这些天的伙食费。”
女孩儿的脸上是轻松的微笑。
那笔钱足够让人觉得肉疼。
杜安沉默了一下,才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也不会拍电影了……要是过些年我还干的动,你再来当我的女主角吧,想跟谁搭戏都随便,你要是有好的剧本也可以推荐给我。”
这是老人迟来的歉意?还是他对池迟其实并没有“入戏”的觉悟?
电话两端的两人都没有深究,女孩儿笑着说:“下次见面,我请您吃鱼片,绝对让您感觉到惊喜。”
第97章 剃发
窄巷子,灰瓦房,黄灯笼,白月亮。
晚上的镇子应该是安静的,有一两条细瘦的野狗惊叫,有几只老鼠沿着墙角奔向自己的洞穴,像它几百年来已经习惯的寂静和封闭一样,像每个老人的童年一样。
这种“应该”却偏偏被打破了。
一群人推搡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儿从巷子的尽头走了过来,女孩儿微弱的哭喊声被他们的呵斥打断了。
嘈杂的声音回荡在巷子中,只能听见有人嫌吵关上了门窗的声响。
“还想自梳?她们会织布,你会做什么?自梳了都养不活自己,让你过好日子你不过,学着别人自梳!”
人堆里有个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在女孩儿的身上又掐又拧,旁边一群男人看着,脸上甚至是带着笑的。
“我会做饭的,阿娘我求你,别把我嫁给表哥。”
女孩儿的哭声很无力也很无助,在身上那些细碎的疼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绝望,姑母花了八两银子就能让她去伺候自己的傻子表哥,这样的人生如何不绝望。
成亲?
那是生了儿子之后的事情,她根本就是被卖去当了个牲口而已。
在人堆外,有个人一直在默不作声地抽着烟管子,细细的辫子盘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条营养不良的蛇。妇人和女孩儿之间的口齿牵扯只让他觉得烦。
“行了,四妹,去跟好好伺候你姑姑和姑丈,这些年吃了家里这么多米……”
“我吃了米,我也做了活!我欠你们的我自己挣,你们不能把我卖了啊,阿爹,我求求你,你别卖我好不好,我求你了阿爹!”
那个男人就是女孩儿的父亲,她们的一家之主,她们的所有者。
在面对父亲的时候女孩儿的声音一开始是怯懦的,后来渐渐放开变成了让人动容的凄厉哭喊。
女孩儿身上很脏,黑色的发辫早就被撕扯的乱七八糟,整张脸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被人看得清楚,她的身上衣服破旧,脚是光着的,同样满是泥浆。
男人们懒得听她再说话,有人说了一句这里可不是能闹的地方,他们就抓着女孩儿要把她快点带回家里去。
孩子嘛,不管怎么哭闹,带回家关一关打一打饿几天也就好了。
天上突然打了一道惊雷。
刚刚还在人们头顶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乌云遮住了。
一道雷吓到了别人,也惊醒了女孩儿。
与其就这么被毁了一辈子,还不如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白色的雷光,人们的惊叫声,女孩儿撞在石头墙上留下的血迹,她躺在地上的无力身影。
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这一切嘈杂都安静了下来。
穿着白色袍子的男人从门里缓步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他的书童小心地提着灯。
男人看看地上躺着的女孩儿,再看看堵在自己家门口的那群人,摇了摇头。
他和他书童跟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们的头剃的更干净,辫子更整齐,衣角也不会有磨损的痕迹。
因为他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书童从腰上解下了一个小钱袋,往人堆里一扔。
褐色的钱袋砸在灰黑色的长条石路上,是重伤的女孩儿于恍惚中看见的最后一幕。
“Cut!”
矮个子的男人喊了Cut之后并没有说过了还是没过,他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把这一段戏多个角度的画面都看完了,才点了点头。
“行了,曹熙补特写,池迟休息。”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孩儿打了个哆嗦,已经穿上了陈方递过来的鞋子。
这一条戏他们已经拍了好几遍,每一次拍完,导演康延都不会说这条他满意不满意,只是无数次地提出新的具体的要求,力争让自己的电影画面体现出油画一样的质感。
这也是康延的个人特色,他拍的电影画面总是色彩浓丽又深沉,身在戏中的人物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