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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紫禁城魔咒-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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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天,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走出体和殿后,我变得沉默而安静。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领悟到,我原本散漫自在的贵族小姐生活,被划定了一个方向,一种意义。这条未来之路,注定与手持如意的雪花天子,紧密相连。

皇帝有了三位妻妾。

姓叶赫那拉的隆裕皇后,姓他他拉氏的两位嫔。那年二月的一个清晨,三个女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走过漫漫长巷与丹陛,去储秀宫跪拜皇太后,去乾清宫跪拜皇帝。之后,皇后端坐凤椅,接受珍瑾二嫔的拜见礼。在经过这项复杂的仪式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皇帝的三个女人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宫殿里,被众多的宫女照看着,又被更多的太监围拢着。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景仁宫里的各个房间都被灯盏照亮了。我问侍女莺络,这可是宫里的规矩?莺络说,小主,待会儿皇上要来。养心殿的太监刚刚嘱咐过,要将屋子收拾干净,点亮所有的灯,屋里的红色物件都统统撤去,皇上可是忌讳红色呢。

新婚夜

人们称他皇帝。他穿龙袍,戴龙冠,坐龙椅,手里握着权力的剑柄。据说他的后宫藏着三千佳丽,每个女人都将青春耗费在等待皇恩眷顾的期待里。每个女人都衣着鲜美,跪在门前,迎接他灿烂的朝靴。他的仪仗在夜晚的宫墙内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个王室瞩目的焦点和话题。他和他的队伍像一条隐秘的彩虹,从宫廷幽深的庭院间穿过,每个脚印里都储存着故事与传说。

1889年2月的晚上,爱新觉罗?载湉没有将这种荣耀留给新立的皇后。比他大三岁的隆裕皇后正徘徊在丝绸帷幔中,将宫女新换的水仙花一点点撕碎,扔进屏风前的瓷缸里。她的怒火从这个夜晚开始萌生,她想象雷电穿过景仁宫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将我劈为两半。

爱新觉罗?载湉也没有去瑾嫔的永和宫。瑾嫔的宫女关闭宫门,熄灭无望的灯火。瑾嫔取下手指上的宝石,摘掉头上的绢花与耳上的珍珠坠子,脱掉僵硬的礼服。她命人端上果盘和点心盒子。她掰开果品,撕开糖果的闪亮包装,将它们送入口中。她咬碎它们,咀嚼它们,果料的香气和甜腻腻的滋味顺着她的味觉深入心房,她失望与嫉妒的神经开始松弛。从食物里寻到的安慰,使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饥饿的小耗子,沉迷于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嘴里发出的不雅声响,连宫女都为之脸红。

灯火通明的储秀宫里,宫女帮皇太后摘下金护指,用两块热毛巾将她的一双手分别包裹起来。另有宫女跪在她的脚边,轻轻揉搓脚趾上经脉。总管太监禀告说,皇帝由养心殿出发,没有坐辇车,举华盖,只带着六名随从,一路步行,向景仁宫去了。太后示意太监退去,她合上眼皮,嗅着新开的水仙花花香,脸上一无表情。爱新觉罗?载湉是她选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叶赫那拉?静芬是她选中的皇后,他们血管里流着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选中的黄道吉日,他们应该在今晚变成一个人,骨血相通,血脉相连,融会贯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宫,而不是皇后的钟粹宫。皇太后闭目养神。这是第一次,他让她失望了。

皇帝绕过影壁,来到我面前。我没有来得及垂下眼帘,也没有来得及屈下双膝。他步履轻盈,带来温热的风。他牵过我的手,将我冻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我们一起迈步进屋。礼仪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宝座上坐好,我退后,开始展示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的宫廷礼仪。

“若是你把学到的所有礼仪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礼仪繁复,是为了让每个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牢记自己的身份。”

“朕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皇上没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说说话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话,就需要再耐心等一会儿。”

“皇上可以等。”

我去里间褪了女装,换了一套公子的衣服。发髻散下来编成辫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抹去了唇上的丹蔲和脸上的胭脂。

“让朕仔细瞧瞧。换上男装后,去掉了一些娇柔,增添了许多英武。不过你还是你,朕喜欢你穿男装,现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骑马、打猎。闲时,陪朕说说话儿。”

“是,皇上。”

“走近些,朕问你,如果这里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宝剑,你要如意还是宝剑?”

“宝剑。”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盖碰着了皇帝的膝盖。

皇帝吩咐太监王商去养心殿拿来他的宝剑。

“谢皇上。既然我已与皇上成为朋友,皇上是要一个帕子呢,还是一个荷包?朋友应该有回赠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说皇帝患有口疾,我却毫无察觉。他言语流畅,他是完美的。

莺络和福子,空气般,围在周围,灵巧的手指解开衣服上繁琐的纽扣和丝带。她们没有声响,不呼吸,她们带走了我身上的层层衣物,只留下一件洁白的紧衣。我感觉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唤里,离得更近一些。我们之间还有一件衣服相隔,还有皮肤的距离。但是我们同时觉得,我们还能再近一些。比身体所能缩小的距离更近一些。在这个距离,我能听到他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的句子。他说,珍,离我再近一些。我伸开双臂拥抱皇帝。他的脸贴在我胸前。褪去礼服的皇帝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而我变成了母亲。我的身体在扩张,像柔软的云,围拢在皇帝周围。

桂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这香气像浓郁的夜色在景仁宫里落下。我想起早春细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烟雾在雨水里散开。水是碧清的,绵长的水草在海底的风里飘摇。青雾中提一篮花的少女,白皙的脸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张开柔软的花瓣,热风一直吹进花蕊深处。我向各个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双腿成为触须与茎蔓,我在看不见的风景里躲藏,却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红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万千根线缕,景物模糊一片,我觉得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们十指交缠,四肢坚韧的根须一直穿入对方,顺着血液进入彼此的核心,我们希望攫取对方最彻底的养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层。把它交给我,或者将这水果里全部的汁水吸干,让我干瘪枯萎,而你由此充盈丰满,让我腐朽变老,而你因此强大不朽。我是在这个时间舔尝死的滋味的。我带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个没有阴影的地方,那里只有无尽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围绕着他的黑色雾霭,像纷飞的落叶盖满地面,他将带着他崭新的骄傲与荣光再次出生,钟鼓与丝竹的乐声最终穿透山峦与密林传来,欢喜是以音乐的形式传遍身体的,而这欢喜似乎超越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在这一瞬间,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没有疲倦带我们进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变白变亮。景仁宫是一条大船,在河流里轻轻摇摆。景仁宫又四面环水,暖风融开冰层,送来粼粼波光。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不吃,不睡,只要一点水就能维持生计。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孤岛,我们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岛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礼服,变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拢的箭袖说,珍,我想藏你在这里,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还想将你藏在这里,带着你,每时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声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里溢满柔和的光芒。而内宫深处,是否有人看见珍嫔的改变,她脸色妩媚,双唇红润,眼含春水柔波?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火情发生。福子说储秀宫陆续派出的五名太监一直守在景仁宫门外,直等到晨光初现,红色的光褪尽。二月的夜晚,不仅景仁宫里无人成眠,就连皇太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的好觉。皇后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红色,猜测景仁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祸事,惊动了上天。只有永和宫平静如初,但瑾嫔同样没有安睡的迹象,卧房里的打嗝声让六个宫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嫔始终没有撩起帐子,瞧瞧异常的天空,她用身体的不适代替了情绪的不适,她的眼里噙满了因为打嗝而涌出的泪水。

一层金色的尘埃,映亮了这座独立的城。这里是整个京城最早醒来的地方,仆役们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煮茶、打扫,准备主子的衣服和饰品。二月,我连着三天彻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刚从梦中惊醒。我从一片混沌中分离,一夜间长出了新的皮肤和骨骼。而我的孤单像金色的尘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见日光里金子的颜色,而我所见的每个人对此视而不见。我闻到炭火里不可言传的香味儿,而她们对此毫无察觉。树木裸露的枝条如此优美,许多浓荫藏在里面,风变软了,我从身体里醒来,她们还在身体里沉睡。

皇后,妃嫔,福晋,淑人,公主,命妇等,在偏殿前轻声耳语。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积着恶意的目光。最深的恶意来自皇后。皇后扬起脸,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蛮,她高高的颧骨上潜伏着傲慢与含混的激情。我从未见过被如此纯粹的愤怒占据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滚,而狂躁的风正从她坚硬的骨骼间传来,这风里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们纷纷向前来的皇帝屈下双膝。皇后收起眼里的黑色风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驱散了空气中令人焦灼的对峙,他的脚步向我而来,带着霞光和笑容。他与我携手,站在即将熄灭的灯火中。他带来的安详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与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后和瑾嫔的痛与恨。皇后将一只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带着水仙又甜又涩的味道。她很快被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这味道带着,远离口唇间渐次增加的烟味。同样的,烟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烟,还伴以呛鼻的刺激。瑾强忍鼻翼边的十二个喷嚏,一直将它们带回寝宫。瑾一踏入永和宫,便放心大胆一连打了十二个喷嚏,扑在床褥之上。

太后精神抖擞,端坐榻上。窗户上的纱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后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脸是喜是怒。她的视线越过皇帝,皇后,瑾嫔,停在我身上。她不动声色。她看见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这张脸是完美的。她想。没有一点儿褶皱,没有一点儿细纹,眼眸清亮,嘴唇饱满,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来破坏这张脸上的线条和平静,没有过度的快乐,没有忧郁,没有一丝成年人纷乱的情绪,同时也没有无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详。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间都有了那么一种安详,那是愿望终于得到满足的安详。他们互相修复了彼此的残缺与不足,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完整而独立,自成一体。毫无疑义,他喜欢她,爱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的美有这种力量,可以毁灭,也可以建造,这难道是我亲自选中的人?太后不免自问。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花香,景仁宫上空久久不散的红光与闪电,这些都在预示什么?她衣装的品级远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但穿在她身上的宫袍却得体秀丽,艳丽的色彩与堆砌的刺绣丝毫没有损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举止优雅庄重,礼仪周到细微,这一切都让她更像皇后。

太后挺了挺腰身,用一条软帕拭了拭嘴角。当皇帝的三个女人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谁都会分辨清楚,皇帝会将他珍贵的爱分给谁,会给谁多一点儿,给谁少一点儿,或是最应该给谁,这一点是这样一目了然,几乎不会产生争议。他他拉氏的这个女孩子,侍郎长叙家的小女儿,虽然地位和身份远不及皇后,却后来居上。看看这三个女人吧,她们都是她恩准挑选的,她们截然不同,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各自伸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这个颇为尊贵的女孩儿,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后逆光而坐,虽然一夜无眠,脸上并没有丝毫倦容。从二十六岁攫取权力起,她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岁还要早,她突然获得的力量是从孕育开始的。她对权力的向往伴随着身体的膨胀而膨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她忽然拥有的这种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视中坚守,在黑夜与沉默的白昼中等待一次逆转。她明确地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为新皇帝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她的身体像一条帆船承载着他,她是使他从黑暗来到光明的桥梁,而他将以权力偿还这种暂时的租借关系,还将带给她机会。一天一天,叶赫那拉的身体像一条被风鼓动的风帆,宫里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名年轻妃子的变化,但是没有人将她与权力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长的沉默中与另一个自己汇合,在被烛火照亮的镜子中,重新辨识。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认清楚自己的另一张面孔。

1885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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