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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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5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嗅觉,出其不意的觉察力。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或者是什么促使她变成了我眼前这样,如磐石般坚硬挺直的躯体?宫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这恶意,我从皇后的凝视中再次察觉,但恶意和皇后眼里的黑色风景,始于何方?
太后本想惩罚我,惩罚我占据了本来属于皇后的一夜,但她有这种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种间的争夺残杀,看着她们痛苦、被损伤。三个女人,都储存着强烈的情绪。但是,哪个女人将拥有像她那样饱满的激情呢?
她没有惩罚我,反而奖励我。
她赏给我一个擅长画花的老师,还送我戒指和绢花。她没有问景仁宫上空的红色与闪电,她假装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好啊,现在,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松弛的喜气,“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心里就高兴。”
可我没有从太后脸上看到高兴。她安稳地坐在软榻上,好像已经坐了几百年,而且还会继续坐下去。
毓庆宫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会皇帝念三字经后,就不再对皇帝的教育产生影响。自皇帝六岁跟从翁同龢师傅读书那天起,王商放弃了理解皇帝。他是一个盲目地爱着主子的奴才。
我让王商带我去毓庆宫。毓庆宫曾是嘉庆皇帝的寝宫,之后,是阿哥们读书的上书房。皇子们大都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毓庆宫藏着许多珍贵的图书。
正殿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翻开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书,皇帝在读最后一卷。卷旁,放着一个音乐盒。王商说,这是皇帝特意留下来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里,打开音乐盒。从盒子里跳出两个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乐也从里面跳出来,两个小娃娃握手,摆动衣裙。我从心底里笑了。这是载湉的礼物。
王商说,皇帝跟从翁师傅,一老一少,在这里读书,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皇后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后归政了。以前两宫太后坐在皇帝身后,而此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大臣向他禀报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的眼光从群臣的头顶移转,向上书房望来,他耳边回响着大臣苍老的声音,心里却荡漾着她的笑声。他想,真是个爱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大臣奏请皇帝主持天坛祈雨,这是每年例行的仪式,没什么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后会定夺。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心里想着这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宫里还没有人这样笑过,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笑起来。看见皇帝正襟危坐的样子,她会笑;看他表情严肃咀嚼食物,她会笑;紧锁眉头时,她也会笑。为什么笑呢?皇帝问。我从来不回答这些问题,皇帝越是问我,我便越是发笑。皇帝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跟着笑起来。周围的太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向我在的方向望来。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们有着明显的区分。
它在我背后散开,一股冷气从尾骨上升。我打了个寒战。是谁?它几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处,俯视着,目光锋利,又像一个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气。我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谁在哪儿?”
我向靠窗的一溜长炕望去,炕上摆着金黄色的软垫和炕桌,垫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条案下,殿里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只听到鞋子踩在金砖上的咯噔声,除了条案上的书籍,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大殿里空寂无声。浮云从大殿上空掠过,殿里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没有适应这里的安静。我来到长炕前,王商说以前皇帝常常盘腿坐在这儿看书,而翁师傅则在不远的案子前诵念当天的功课。我在炕沿上坐下来,殿里依然空无一人。但那注视依然在。来自背后,又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我没有回头,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头,还是空旷的大殿。
“来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我翻书的时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庆宫留有什么人吗?”
“这个时候,小的们都在宫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庆宫可有暗室?”
“并无暗室。”
“有人躲在此处,去把他找出来。”
“小主听到了什么动静?”
王商环顾四周。
“并无动静。”
“小主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小主,要不您进一炷香吧。”
“为什么?”
“小主第一次来毓庆宫。按宫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随意进上书房的,小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的话,奴才以为,怕是惊动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宫殿。太监们要打开一个宫殿大门之前,必然要大喝一声,开殿了,这是为了告诉殿神,让它们藏起来,以免彼此惊吓……”
“每个宫殿都有一个殿神?”
“是。”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
“你现在就喊一声,告诉殿神,让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珍主子在此,请各位殿神各司其职,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庆宫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说注视,依然在。
它专注,冰冷,像刚刚过去的寒冬。我想躲开它。它不怀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动物的目光。我本想尽心还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刚投向我就被阻拦。我还想看看毓庆宫的珍版藏书,可它不想我碰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它窥探我,毫无收敛。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后,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它。它不欢迎我,至少是这样。而我觉得它肮脏、丑陋、不祥。我在躲闪中离开了。
我出了毓庆宫。我不是有意离开的,我是被推出来的,被它冰凉的目光。
影子皇帝
皇帝说,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皇帝。他不会驱赶你,他住在毓庆宫里,死后也住在那里。这是一个秘密,不用告诉旁人。
皇帝说,我六岁那年,他坐在我对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样的衣服,比我大两倍。我背《论语》为政篇背了二十遍,正觉得当皇帝是件极愁苦的事,这时,另一个皇帝忽然坐在对面,我眼里的泪水就收了回去。翁师傅正望着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出神,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位前辈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么,或要说什么。他年轻,俊朗,脸上有一丝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东西。从指缝里漏出的是“君子不器”,这几个字。因为遮住了下面两个口,变成了“君子不哭”。
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哭了。
下课的时候,我对翁师傅说,我要看着师傅离开。我还说,我想要再温习一下满文师傅留下的功课。等上书房里只留下我自己,我像刚才那样坐着,写仿格,心里却巴望他再次出现。可我没有等到他。
我一心想再看看这位客人。
晚些时候,我叫王商点上灯,专门又去了趟上书房,坐在上午坐过的椅子上。我等了又等,不见他来。回养心殿吗?我不想这么快就睡,我翻阅诗书,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从大罩灯里走了出来,脸上还是挂着那丝嘲弄的笑容。一旦走出灯光,他的身体就隐在黑暗里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对一个听到闪电雷鸣就要发抖的人来说,实在很奇怪。老实说,他时隐时现的样子,着实神奇,也很好玩。
“为什么皇帝不能哭呢?”
“皇帝不该哭。”
“可我并不想当皇帝。”
“这跟你的想法无关……我从来不哭。哭有什么用呢?”
我非常惊异,他竟然不哭。
“你不怕打雷吗?”
我对面的影子皇帝笑了。
“既然你是接替我的人,就该像我一些。可一旦哭起来,你就不像我了。同治皇帝根本不哭,从来不哭,一直都只是同治皇帝看着别人哭。翁师傅常在我面前哭,为我写错字、记错文章哭。一个老头子,满脸泪水,很不好看,所以我告诫他,不要淌眼泪,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东宫太后也哭,因为后悔自己轻易就放弃了惩罚西宫太后的权力。西宫太后哭,是为了让我答应她,娶富察氏为后,而不是阿鲁特氏。跟惠妃同房,而不是与新立的皇后,给惠妃以宠爱,而不是嘉顺皇后——为了这些,西宫太后在我面前垂泪。我不会跟着她哭,也没有依从她的主意。因为我姓爱新觉罗,我不能违背原则。为此我独自住在乾清宫里。不过,你不能学我,弄不好,被你选中的女人今后会化为一片雪水。”
“既然,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事,你得帮我一个忙,将这件东西放在孝哲毅皇后的门口,我常常听到孝哲毅皇后自言自语,说想听听蝈蝈的叫声。”
同治皇帝摊开手,好让我看见一只又大又好的蝈蝈。
它比太监从宫外带回来的任何一只蝈蝈都大,都好。
“当然。”
我握在手里的,是一只碧绿的翡翠蝈蝈。三年后,我才有机会将它放在同治皇后的地宫里。
我堂哥同治皇帝在毓庆宫的大厅里徘徊,一会儿出现在灯光里,一会儿消失在灯光外。白天,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像一块玻璃。有时,他站在翁师傅身旁。而翁师傅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可遏制地打喷嚏的原因。除了我,没人能看见他。我固守这个秘密,是因为他太孤单了。堂哥说,皇帝都是孤单的,除非皇后或妃嫔来与你分担孤单。我尽量平静地看着王商率领仆从,穿过我堂哥透明的身躯送来奏折和茶点,在能分担我的孤单的女人出现之前。
毓庆宫是他的。我过去常常看他,听他说一些过去的事。过去总是讲不完的。当我找到一个能分担我的孤单的嫔妃后,我就不去看他了。我将他和他的过去留在毓庆宫里,有时我甚至下令让人锁起大殿。我尽量远离和忘记过去。我真的远离,忘记了堂哥。因为,我知道,我要面对的,其实是未来。堂哥的未来早已终止,他无法理解我为何对未来抱有激情。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可他是一个好兄长。他不该驱逐你。他没有驱逐过任何人,他怎么会驱逐你呢?我想,他是在认识你。如果你还想去毓庆宫的话,我要跟他谈谈你。
我归政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译书局,我还要成立京师大学堂,这两件事都非常紧迫。珍,你来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就不会了解你。事实上,一直以来,通过玩具,外面的人,已经将一个精缩的外部世界递给了我。新玩具,让我兴奋,也让我愤怒。可我终于静下心来,应对我的愤怒。我需要修复损坏的部分,我必须重新开始。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努力,我就只能跟魂魄为伍,而不配得到一个有血有肉的妻子和更多的朋友。
载湉
我想我听清了皇帝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字在我心里引起恐慌与担忧的波纹。我的恐慌是,在皇帝身后,有一个我看不见,隐藏在背景里的世界。我的担忧是,也许那个世界并不如我所想的简单和稀薄,毓庆宫里的目光是复杂和言之不尽的。除了堂哥,也许还有许多别的事物——我想说的是,也许还有许多别的魂魄。
我答应皇帝,保守秘密。
既然皇帝将堂哥的魂魄视为朋友,那么我不该表现出过度的惊愕与疑虑。我已经察觉到一个不同的存在物,只是没有像皇帝那样亲眼见到。显然,这不是一个过去与现在截然分明的所在。
我更愿意称堂哥为影子皇帝。也许我该感谢他陪载湉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光阴。从六岁到十七岁,时间太长了。也许我该为自己占了他的位置而抱歉,但我还是认为,影子皇帝将我从毓庆宫驱赶出来,至少是粗暴的。皇帝不该有那样近乎仇恨的粗暴。
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在于,皇帝当然需要面向未来的朋友,而不是只记得过去的魂魄。过去是一片沼泽,在其中只会越陷越深,只有未来能将皇帝从沼泽里拉出来。我这样想,不仅因为文师傅说,大清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还因为我们年轻。未来,是我们一见倾心的理由之一。从书籍上,皇帝已经开始接触到另一个世界,念一遍王商抄写的新书名单:《孟德斯鸠法意》《欧洲新政史》《民法原论》,等二十多种书目,就知道,他已经走在离经叛道的途中。
然而谁都知道,皇帝背后坐着太后。在不上朝、不读书的时候,皇帝埋头修理玩具。皇帝的玩具可谓五花八门,有时他会将所有武器类玩具全都摆在地上,旗舰、大炮、枪,甚至是武装起来的外国士兵。他修补被他弄坏的船舷,修复大炮基座上的齿轮,擦亮枪支。他的表情十分专注。我默默地看着皇帝,常常想问,他何时能从这些嗜好中挣脱呢?
然而王商说,这一切是从见到我开始的。
当我还在为做一个嫔妃努力研习宫廷礼仪的时候,一天下午,皇帝让人打开一处堆满玩具的旧殿。皇帝浏览满屋子的玩具,为自己曾经的拥有目眩。他随手打开一个音乐盒,发现发条被抽出。他拿起一只玩偶,发现玩偶的头掉在一边。会鸣叫的竹鸟折断了翅膀,小自鸣钟停止了走动,琉璃樽上满是裂痕。每样东西都被损坏了。他问王商,那是谁弄坏的。
皇帝在一处积满灰尘的椅子坐下,想起那些堆在他身后的日子。
载湉的名字是圣母皇太后赐予的,赐给他名字后,她又赐给他皇位。他四岁入宫,从此没有了父兄姐妹。尽管每天,他都能见到生父醇亲王,但父亲不比一个大臣更亲近。父亲根本不看他一眼。尽管一年中有一次,一次中有一小时,醇王福晋进宫来,和他坐在一起,可她拘谨的样子不比宫里的奶妈更从容;读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