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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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来的,我承认。那一声召唤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找了一个借口,照相。我来这里,并非为了照相,我另有所图。
“你看,这些珍珠,它们摸上去多么光滑,再看看它,多么耀眼!它们像梦,却又不是。”
她能看见我的想法,这让我更加惊惧。我不得不顺从。
“我希望,公主能谈谈……谈谈故人的事。”
我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我在她旁边坐着,犹如坐在悬崖边上。跟在毓庆宫是一样的,前途未卜,而且多半儿是个陷阱。我得承认,时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梦的涡流里浮现,妖娆而邪恶,我想摆脱这些花朵的纠缠。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荣寿公主一点儿也不害怕与也许只有她能看见的亡灵为伴。可我不一样。
珍珠还是珍珠,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轻轻触碰珍珠。珍珠比刚拿出来那会儿鲜亮了一些。
“怎么做才能看见?”
既然逃不过,我索性问。
“怕吗?”
“不怕。”
我抿紧嘴唇。
“她就在你身后。”
我的头发竖起来了。我深深地吸气,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来。大公主的手指从珍珠表面抚过,像在抚摸丝绸,用指尖感受绸料的质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内,有一些奇异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跃。
“不要紧张。她曾是这宫里的主子。现在,她依然是,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我扶着桌子渐渐转身。靠着桌子,我不会摔倒,却也无路可逃。我看见一个烟雾状的形体在我对面站着,约5尺开外。与其说它站着,倒不如说它飘浮在那里。它是一团有形状的烟雾,很淡,像透过薄纱看见的人形,使劲看,却越是看不清。
“别靠近。你身上的气味儿会伤害她。”
我站着不动,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我身上的气味儿是活人的气味。烟状物的人形在逐渐清晰。大公主继续揉弄那些珍珠,看来,不停抚摸、触碰,都会让她恢复得更好些。珍珠比刚才更亮,大公主也更加苍白。她手里握着一团亮斑,她的手现在完全透明。烟雾状的人,渐渐显露。她身着吉服,吉服长长的后摆拖在身后。头上什么也没戴。没有朝冠,头发只是依宫里的发式,梳成发髻,用簪子挽在脑后。攒着头发的簪子却是一根草茎。她并没有看见我,径直将那根草从发丛里抽出,一大把头发忽而散开,落在肩头。她的脸原先很瘦小,现在变得更小,下巴更尖,眼如空洞。
她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到处都是草,怎么都拔不完。瞧,我的手割伤了。”
她伸出一双手,手心手背的确有一条条割伤的痕迹。
“哦。”她又叫道,“这劳什子衣服,太重了,帮我脱了它吧……它让我无法呼吸。”
大公主并不理睬,她要集中全部精神来揉搓珍珠。她已无法出声,她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上,那该是很大的消耗。我因而知道,她的衰老并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照料故人所至。
她看不见我,她的视线穿过我望着大公主。许是吉服的确太厚重,几乎看不见她迈腿走动。她青烟一样徐徐移了过来,在桌边站定。即便离那团珍珠的光斑更近了些,她依然与我保持着5尺远的距离。她的形状比刚才更加清晰,只是还有一层薄烟环绕着。现在,她望着我,依旧没有真正看见我。她无法看见我。
她保持着离世时十九岁的面容。她与我同龄,可她已离世二十年之久。她只比大公主小一岁。她的吉服和发型都是陈旧的样式,吉服宽大,压着她,她瘦弱得像她从发里拔出的那根草。她离世的时候,同治皇帝还在位,而我还没有出生。
她那双手,掠去了我的呼吸。我呼出的气息,像冬天一样冻结着,我吸入的空气,像丝线。由于荣安公主的到来,屋里的空气好似处在高山之巅般稀薄。她将头发上那根草放在桌上,她的手在快接近珍珠时,停了下来。光斑耀眼,照亮了她。大公主此时更加苍白,终于吐出一口气,像在水底憋了很久而突然浮出水面。她喘息着,呼吸急促。她瘫坐进椅子里了。她用手盖住珍珠,那些细小的光斑,从手指的缝隙泻出,当她离开珍珠,光斑忽然暗淡下来。荣安公主的烟雾,也随之稀薄,身形重新模糊,她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在我面前散开。她再次回到虚空中。她从墓园带来的那根草,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老了,精力不比从前……她是荣安公主。”
“她……太年轻了。”
“你没有看见她头发和衣服里的尸斑。”
“她看不见我?”
“当你学会照看这些旧物时,她就会看见你。”
她衰弱地望着我。
“你不会因为照看它们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样。”
她意味深长。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又开始吸烟。侍烟的宫女跪在她脚边。
照料故人,这是一个交换条件吗,作为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换条件?
她看我一眼。
“想试一下?”
烟雾遮住了她的脸。
“不。”我说。
小鞋子
“皇上可还记得丽皇贵妃?”
“日本人突袭朝鲜王宫,俘虏了朝鲜的王。”
“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出嫁时,皇上可曾赐给公主一件上千颗珍珠的珠罗衣?”
“十年前朝鲜的太上皇兴宣大院君被袁世凯押送来京,平了壬午之乱,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却未能转移他的视线,他望着墙上的一幅巨型地图。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什么。我不该跟他谈照片,谈皇后或是瑾,或是荣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门后都有一个过去的世界,我越来越陷入门后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门的这边。
再次去翊璇宫时,我们打开了几只很小很精致的盒子。盒子里衬着蓝色丝绸。这是我从恭王府偷偷拿来的。大公主说。她常常称生父为恭亲王或王爷,称母亲为福晋,听来,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比我小两岁,只活了三年。她来不及长大。她的皮肤雪一样白,嘴唇花朵一样娇艳。王爷说她在花园里像蝴蝶一样飞。最终他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这是福晋为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上面绣满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爷春风得意,太后将宫里最重要的职位交给他。他是议政王,又管军饷和财政。他在两宫太后面前,总是坐着说话。接着我进宫,而她却死去。王爷一下子落入深渊。在她死后四个月,王爷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王爷固执地认为是二女儿转世再来。他的名字叫载浚,刚满一个月就被封为辅国公。可等我第二次见载浚时,他已经躺进棺材,带着他的封号一起被埋葬。王爷那时还是年轻人,脸上的颜色却晦暗如土。王爷好几天躲在书房里写长长的祭文,没人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写完后,就命人拿去灵堂烧掉。后来出生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他的心掉进土里。我想,我得帮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过几次的百合彩衣和弟弟的一双小鞋子。我得帮他。瞧,就是这双。”
她将那双鞋子从一块丝绸的包裹里取出,将它们托在手心。它们看上去非常小,又极精致,像玉工的雕刻。她示意我做同样的动作,将小鞋子放在手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鞋子的分量。最暗的光线也能穿透它。
“十年前,我拿走妹妹的百合彩衣和载浚的这双小鞋子。我点燃乌足草,一路跟他们说话,带他们回到宫里,用紫檀木的盒子和绸缎收好。我照料他们,她和载浚。他们都来不及长大,总怀着怨气。我把他们的怨气放在这儿后,王爷的痛楚才渐渐平息。王爷常常在书房徘徊,努力回忆他们的模样,可他们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淡,连哭泣声也听不到了。王爷深信他们去了天上,一个更好的地方。王爷又能入眠了。整整一年,王爷因无法入睡几乎丧命。是我救了他,他因而可以继续做议政王。”
载浚的小鞋子是青色,上面缀有五色宝石,还有福晋亲手绣的蝙蝠。她只见过他一面,却记得他的眼睛。我触摸鞋子顶端那颗宝石,她接着说了下去。
“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便是一个小婴儿,也有灵魂。不完整的灵魂,没有时间长好,身体都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是谁。王府将载浚所有曾经用过的东西都拿去焚毁,怕恭亲王触物生情。可没有用,他一直哭,尽管只有一双眼睛。借着这双小鞋子,载浚会来。他来时,没有脸,没有身子。他还来不及学会使用自己的手、胳膊和腿,他能记得的,只有眼睛。所以他的眼睛来时,我从盒子里捧出他的小鞋子,让他仔细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猜测,我想他会因我抚摸这颗宝珠而安心。”
鞋子并未因我的抚摸而有所变化。
“看着它,用你全部的精力。想着它,想着自己在做这双鞋子。”
从嫔妃到宫女,都将手工视为展现技艺和才华的手艺,加之足够的时间和上好的材料,宫里做的东西自然要比民间更为精巧。我手中的鞋子虽出自王府,手工却不亚于宫里。刺绣的针脚十分密集,图纹犹如雕刻般隆起。接触这件许多年前的绣品,几乎感觉不到织物的真实,一如触着一件已逝之物。它与一个曾经活着的人有关。我不得不在接触时投入更大的耐心,而它似乎也在索要我的耐心。隆起的花纹、针脚和绣线的走势,鞋子上的蝙蝠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前后贯通的图形。触摸着小鞋子上丝绸的棱角,鞋底的边沿和宝石,它们十分柔软,像毛发,这么纤细的触感沿着我的手指进入心里,在我心里落脚,也在我心里伸展,殃及记忆。
记忆的触须展开的,并非仅仅只是一个鞋子的制作过程,而是完整的场景和心情。我正在记起、经历不属于我的忧虑和希望,这些心情,是在对即将穿上这双鞋子的孩子长时间的期盼里,形成的。小而又小,几乎不像穿戴之物的鞋子,毫无活力和色泽的陈腐之物,在渐次唤回的心情中起了变化,隆起的图案硬挺,花饰上黯淡的色彩恢复了一些光泽,鞋子的边沿在舒张。没错,它们会死去,也会借着活人的接触活过来。
它没有荣安公主的珍珠那么亮,它在我手里,没有变成一簇耀眼闪烁的光斑,而是棱角凸显,金线和银线都恢复了新鲜的色泽。大公主纹丝不动地坐着,紧盯着我手里的每一个动作,侍烟的宫女捧着烟具侧立一旁。入宫前,她教我礼仪时,都没有今天这般专注。这时,鞋子的边沿变得透亮,如果不是屋子的黯淡,任何一束光都会掠去这小物件渐渐回升的淡淡的光芒。我跟随大公主将眼光投向屋里的一根柱子。一件闪亮的东西在移动。是一双眼睛。它在眨动,黑色的眼眸从柱头上注视着一切。后来它离开柱子,出现在幕帘上。它只是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它在接近抚摸鞋子的手。
它并非只是一双眼睛。它有很淡的轮廓,有的地方太淡了,看着就只余下眼睛。若隐若现的轮廓形成了一个小孩的形状,它丝线一样的手足在柱子上爬行。
他太小了,无法站起来。一开始他依附在房间的柱子上,之后他在墙壁上爬,后来他爬到淡黄色的垂帘上。我不敢眨眼,生怕他逃出我的视线。这么小的亡灵是不会说话的,只能发出细碎的声响。
大公主不是在呓语,也不是在说荒诞不经的故事,故人就是这样重新返回的。
小鞋子又变大了一些,珠宝也几乎恢复了沉甸甸的分量。它吸收我的热量。我的体温在降低。尔后,鞋子发光的轮廓一点点消退。最后完全消失,小亡灵也随着消隐。
“好了,它又可以安静些日子。我睡着时,帐子外的耗子声也能消停一阵子了。”大公主说。
大清最小的辅国公走了。我手指冰冷,指甲僵硬,犹如冰柱。我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却离我很远,窗外和屋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我觉得一时很难回到远处那些亮闪闪的光线里,从这里到那里,有一段难以逾越、难以理解的距离。我觉得我要么老了,要么身上落满了灰尘。总之,我被用旧了。
我只被用了一次,就变旧了。
“到院子里去吧。晒晒太阳,喝杯茶。他吸收了你的精气,你会感到困倦,乏力。很快你就会好起来。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走出屋子,一阵难以抵抗的虚弱让我跌坐在椅子里。外面廊子里摆好了茶具。我像一块坚冰需要融解,要被阳光烤热,恢复体温。我呼吸外面的空气,然而阳光都落在翊璇宫外,热量十分微弱。宫墙边,乌足草茂盛如皑皑白雪。荣寿公主犹如一片薄冰。我捧着一杯热茶,却担心对方会消融。热茶顺着咽喉流进身体,温暖我。她的眼光紧紧抓住我,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他们没有消失,他们一直都在。当他们想回来时,他们总会回来。”
“他们几乎吸干了您,您的故人。他们用故去的生活将您留在过去,他们难道没有更合适的去处吗?您为什么要召回他们,仅仅是为了留住您的印象和记忆?”
“别急着向我发问。你来宫里才几个年头?而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三十年。让我说说你吧,要知道,不独独是皇帝选中你,是我们一起选中了你。你进宫时即被封嫔。你的父亲是三等文官,你的舅舅是远在广州的将军。你认为仅凭美貌就能入宫做皇帝的嫔妃吗?不,不仅仅是美貌,还有别的东西。我在几百个秀女中仔细筛选,最终确认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一直都在等你出现。”
“等我?”
“我在等你。我不仅在等载湉长大,我还在等你长大。有时我觉得等待一眼望不到头,焦虑每天都在撕咬我。五年了,你长大了。你进宫时就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只是太柔嫩。那时也可能会更敏感,我却不能招你来。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害了皇帝。你是他唯一倾心的人,我得保全你们。你的出现并非偶然,现在时候到了……我不能一下子告诉你太多,再等等……”
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也不能多问,她不会回答。也许,她在等一个日期,或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