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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紫禁城魔咒-第25部分

小说: 紫禁城魔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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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也不能多问,她不会回答。也许,她在等一个日期,或是一个合适的场合。用了些茶点后,我不像方才那样虚弱了。我走出翊璇宫,阳光跌落下来,砸在肩头。能离开翊璇宫那片白雪般的乌足草,让我放心。与此同时,皇帝在养心殿的金砖上来回走动,两手交错,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他焦躁的心跳。

异兆

坏消息还没有传来。

护送清兵的济远、广乙两艘军舰将由牙山返航。在丰岛海面,济远、广乙会遭遇日本三艘高航速和高射速的日舰袭击。广乙舰将遭受重伤,在朝鲜十八岛附近搁浅,纵火自焚。而济远舰一开始就有伤亡,管带方伯谦怯阵而逃。随后而来的“高升”号运兵船会被日舰击沉。

再过一天,坏消息就会从海上传进宫里。养心殿,储秀宫,翊璇宫,此时处在各自的孤岛上。

已是七月末,一株长满叶子的桃树忽而遍开桃花,是吉是凶难以估量。梳头刘正在为太后梳头,几个宫眷侍在周围。太后看着宫女呈来的托盘。托盘中依惯例陈着九朵鲜花。太后将其中一朵粉色的花戴在鬓角。这时,宫女禀告,御花园的一株桃树十分异常,月末开花,不仅颜色十分艳丽,而且朵瓣远大于平常所见。太后吩咐宫女去采桃花,好亲自验证这一违反时节的花序。

没有人见过一年中开两次的桃花,也从未见过这么大、色泽又十分浓艳的桃花。太后让人将这束桃花插在花瓶里。太后端详花枝,表情越来越凝重。

一炷香后,太后率皇后、嫔妃、宫眷、女官、太监和宫女一同前往御花园。

远远的,就见高高垒砌的太湖石边一树耀眼的桃花像热烈的火在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失声惊呼。太后用帕子遮住嘴,不满地看了大家一眼。把你们的嘴巴都给我牢牢闭上!少见多怪的。太后喝道。倒并非少见多怪,而是宫眷们从未见过。有人将这件事禀告皇帝,皇帝也前来观看。由于无人能对此预兆做出解释,太后命皇帝从这棵树上摘下一枝桃花,带回寝宫反思。

皇帝将这枝桃花放在养心殿。当天夜里,养心殿里当班的宫女太监都失眠了。夜风使花香散开,失眠从后半夜起在各宫蔓延,主子奴才都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漫漫长夜,皇后再次将眼光投向钟粹宫里的柱梁,她想,吃掉其中的五分之一,并不会让钟粹宫垮塌。而瑾嫔的灶房提前开张,食物的香气却无法遮掩桃花的蔓延,花和花的香气让夜晚与白昼失去分别。皇帝本就一连几夜无眠,索性命人再去文渊阁搜罗,将上次遗漏的、百年来无人问津,记载战争的书,都搬来养心殿。月色皎洁,一路宫灯为之暗淡。在这个白昼般的夜晚,我想再看看桃花。

桃花就在御花园的太湖石旁,与白天无异。在月下看这树桃花令我心惊,这棵树好似邪灵附体,一股不知来自哪里的力量让它疯狂长出花蕾,不断地衍生出花朵,色泽妖娆。桃花的香气并不十分浓郁,可这香气使人清醒到可以看见自己的梦。问题就在这里,花一直开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而且愈演愈烈。没有人能解读和化解这件事,整个紫禁城陷入无眠,连猫狗都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睁着眼,在各处溜达,到处影影绰绰,充斥着失眠者的影子。这种状况持续了六天,却没有人因此疲倦懈怠。

每天,宫女将桃花的状况禀报太后,结论总是,桃花并无凋谢的迹象。桃花让每个人都处在亢奋又焦灼中,宫里开始盛传,这是一个末世终结的征兆——没人敢向太后禀明桃花确切的含义,谁说出不吉利的话就会因冒犯太后而被处死,所有被招去解兆的人,一踏入储秀宫,都将此奇观奉为祥瑞之兆。

有十年时间,国家没有大的灾祸,这个平静的时期,早有史官为之命名,称为“中兴”。然而,甲午年的桃花,破坏了中兴。甲午年的灾难源自桃花。这树桃花在连着盛开七天后,忽然枯萎,所有的花瓣在一夜间凋零,艳丽的花瓣铺满了御花园的碎石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相信一棵树会开出这么多花朵。一层压着一层,旧的花朵还未凋谢,新的花朵又在生出,望不到尽头。剪去的枝条第二天就长出新的来,而各宫采去的桃花在宝瓶里继续盛开,丝毫不受影响。每座宫殿都养着一枝桃花,桃花的香气在空气里扩散。每个人眼里、心里都是桃花。每个人都在暗自谈论桃花,是吉是凶,根本无法形成一致的结论。太后命人在御花园设台焚香,每天乾清宫早晚祷时,宫眷们分出一列专门在桃花台前祷告花神,然而这种祷告从头至尾都像是在起反作用,反而使得桃花繁盛,愈演愈烈。祷告的人由女官和宫眷组成,后来,为了增加庄严的氛围,从乾清宫敬神回来的皇后妃嫔都要到御花园再次祷告。可毫无用处,越来越浓艳的桃花让人忧心忡忡。在桃花的香气里,皇后忘了吮吃手指,瑾嫔暂时停下了止也止不住的贪食症。花香,让每个人都在忍受烦乱缥缈的思绪和层出不穷的焦灼与忧虑。

在桃花令人无望地开着的日子里,宫里每个人虽然心烦意乱,却要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难免出错。庆亲王的四格格梳错了脑后的燕尾,硬梆梆的燕尾翘着像喜鹊的尾巴。太后发怒,说,“回去把头发重新梳一遍,若还是这样,就把头发给我剪了。”四格格提着裙子一路跑回宿处,将燕尾拆下,小心翼翼梳了不下十遍才敢出门。服侍太后午休的叫长寿的女官被太后痛斥,太后的狂叫声震落了屋檐上的瓦片。这该死的女官不知为何忘了施粉,脸色乌黑,太后发怒说:“我没有给你买粉的钱吗?”长寿被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直至天黑以后。常来陪伴的贵妇命妇各王公的福晋,有的唇上的唇脂点偏了,有人穿错了衣服,有人戴错了珠宝,有人无意间碰翻了如意。这些事层出不穷,让太后狂怒不已。西六宫的气氛分外紧张。所有太后有可能去的地方,清扫得比往常更干净,廊柱亮得可以当镜子使,地面几乎用桐油擦过,黑金子般闪亮。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甚至轻微的咳嗽都会招来痛责。这是紧张又亢奋的日子,太后心神不宁,甚至放下了寿诞的庆典事宜。

皇帝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坏消息像不断盛开的桃花,繁衍奔放,色彩瑰丽。皇帝推倒奏折,由奏折垒砌的大山顷刻间崩溃。最坏的消息传来了,日本陆军进攻牙山清军,发生激战,清军不支,退向平壤。

翊璇宫里的乌足草长得更高,叶片更大,白色的叶片大雪般层层覆盖,整个院落像月下湖水泛起磷光。大公主也养着一枝桃花,然而这处宫苑却没有惊慌失措的眼神。翊璇宫同样陷入了无眠,可这里的无眠显得冷静而肃穆。大公主在拨弄烟丝,侍烟的宫女小心翼翼打起火镰。我不认为我具有像她那样的天分。我看到的迷宫,黑色花朵的漩涡,都是幻觉,我在翊璇宫看到的,也是幻觉,一个小亡魂出现在墙上和柱子上,那也是十足的幻觉,也许,翊璇宫和大公主也都是幻觉。还有这些桃花。

我们没有查看故人之物。大公主坐在幽暗处,背后是一支明艳的桃花。

“桃花让你迷惑。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的迷惑很多,而且越来越迷惑,我怀疑眼前的所有见闻,我无法解释这些事情。”

“让我来说说你的故事。”

“我?”

“你就是预言中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有错。要怎样才能认出你来?预言里没有任何提示。一切都是从一个瞬间开始的。当皇帝第一眼见到你时,皇帝认出了你。在他认出你之后,我才最终确认你。我知道载湉对于爱新觉罗是一次机会,这在预言里出现过,但我却看不出,他的怯懦和顺从,他阴郁又忽而狂躁的性格,又如何让爱新觉罗摆脱恶咒。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疑惑和等待中度日。终归还是时间。就像一枚被分开的印模,其中的一半遇到了另一半,当两个印模合而为一时,它们变成了完整的印模。只有他能认出你。你,还有载湉,你们合成了一个人和一个世界,在你们面前有获救的机会。我看了你三年,又等了你两年。所以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带着一个摄魂的东西来找我,这说明,时间到了。”

“它并不能摄取灵魂,它是照相机。”

我在分辩,她并不理睬。

“我庸庸无为却殚精竭虑地活了四十年,除了作为一个见证人、死亡证据的保管者之外,我什么也不是。现在你来了,你要为聆听、理解和牢记做好准备……哦,诅咒。”

她在吐出“诅咒”两个字后,整个人都凝结了。她一句一句吐出这些句子。她冰冷,苍白,语气一如她的面容,冷而苍白,却不容置疑。她坐着,像一个蜡做的女王。她吐出烟雾,烟雾是白色的。屋子太暗,这一缕白烟因而分外明晰。花园里,乌足草犹如一场大雪,覆盖着翊璇宫的庭院,让翊璇宫独立于各宫之外。这里隔绝、闭塞,却让我安心,与前几次完全不同。我暂时放下皇帝,放下我的戒备。我清楚的知道,我并不是无惧,我的无惧恰恰来自恐惧,恐惧是一团迷雾,而我不得不穿行其中。

她提到预言,又说到恶咒。她并不解释。还有桃花。

“桃花在无休止地开着。没有人能对此做出解释。太后身边的术士都是用来安慰太后的,他们没有理解力,他们看不到过去,他们不了解的东西远远大于他们所了解的。”她吸完了一管烟,又装上了第二管,白烟在室内升起,散开。

“一切都来自过去。你现在不会相信这个说法,但是你很快就会有不一样的了解。”

我们在桌案前坐下。桃花不受影响地开着,烤着我们的后背和头脑。但它不像在别处时那样令人焦灼。

“失眠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宫里,很多人从来不睡觉。李莲英,就是一个无眠之人。还有紫禁城里八成多的太监、宫女,都不睡觉,代太后写字画画的缪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觉。我能闻出他们。无眠人。从气味上,也从他们眼睛的颜色上,认出他们。他们身上有一股酸涩味儿,他们的目光在夜晚像猫眼一样闪烁发亮。你有没有细看过缪先生的眼睛?你看,她从来都向下看,看着地面,或者纸张。这就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总怕人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回避他人的注视。无眠人,是这宫里终生的奴仆。无眠,是这类奴才的标记。”

我在无法分辨的乌足草和桃花的气味中倾听。

我觉得我与真实世界的边界已经模糊不清,我的现实,或者说现实中的我,正在进入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深渊。毓庆宫的深渊是迷宫,翊璇宫的深渊却在大公主的手指间,她触摸旧物的手,能拉近死亡,招来魂魄。它们太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只要摸到,就会现身。大公主的声音犹如睡眠,这声音带着翊璇宫在海上陷落,清醒的倦意,清晰的梦寐,在我周围盘桓。曾经飘浮在我梦里的黑色花朵的涡流就在眼前,而背后,桃花密集的花瓣从花心向外喷涌,犹如密室里,那朵悬浮的白描花,墨线勾勒的花瓣不断从花心处涌出,势不可当。不仅势不可当,而且坚不可摧。

咒语

灵魂像风一样。要是没有这些旧物件,很快就散尽了。灵魂很快就会忘记它们的名字,依附于它们的记忆也会被丢弃。灵魂不会抓住痛苦不放,事实上,灵魂会丢弃所有重负。除非咒语,可以让它们保留原有的形状。

是什么使珍珠发出耀眼的光芒?你以为那是幻觉,但那不是。她是荣安公主。你可以认为她没有死,但是珍嫔,那是另一种死。它们被诅咒了。它们生前被诅咒,死后也带着诅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死法,而死法由自己选择。就像掷骰子一样,选了哪一种,就会按照哪种死法受死。我们,我是说在这紫禁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同时又在做囚徒的人。我说的‘故人’,是囚徒中的囚徒。

咒语是我发出的。我的咒语只对死亡生效。我的咒语可以保存它们已经变得非常稀薄的身形,还有那些极为脆弱的记忆。当然,还有乌足草。我烟管里放的不是烟叶,而是乌足草的根须。我吐出的烟雾在搜寻魂魄的足迹,抚摸能让它们重新现身,我让它们继续在单薄的、烟雾状的形体里活着,继续受苦。我别无选择,它们也别无选择。他们从烟雾里来也从烟雾里退去。我通过诅咒自己获得这种能力。我用诅咒自己的方法得到‘故人’,当“故人”陆续在它们使用的旧物中重现,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是咒语,我消耗自己,跟它们一起受苦。我薄如纸张,却无法丢弃形骸,关于我,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还是说说咒语吧,珍嫔,你还无法使用咒语。你太年轻,你的痛苦不够深也不够重,即便我教你诅咒,你也发不出有效的咒语。咒语是语言的毒素,最恶毒的语言将改变我们和所爱、所恨之人的关系。这种毒就在我体内,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的爱被毁灭时,她的咒语才能生效。她会让语言注满了毒素,毒素会在萨满的诵念下,变成置人死地的语汇。而我就是萨满。与普通萨满不同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了我,是一个天才的萨满。可我一直都在虚度时光。我每日都在消耗我体内的毒。看看我,看看我不得不用一层层衣衫遮掩的消瘦和衰竭!有一天,我会像一具干尸徘徊在紫禁城,带着被掏空的干瘪的身体,那时候,我会抛弃它,它太重了,灵魂,到那时,我才能轻松……

我借助魂魄最初对旧物的迷恋——即便是迷恋,这么多年后,也已经日益稀薄。它们都想脱下这件旧衫,去换副新的身体,它们也许可以如愿,但我不得不诅咒和阻止它们,因为它们不能就这么带着秘密离开,它们得将它们知道的告诉别人,它们得帮助别人回答一些问题。我像保管珍贵物品那样保管着它们日益稀薄的记忆。我竭尽全力,可是时间太久了,再坚固的东西都会起变化。如今它们的记忆不像最初那样清晰明确,有些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这就是我的痛苦。每次,想到我不能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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