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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紫禁城魔咒-第29部分

小说: 紫禁城魔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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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动都有固定的时刻。

灯光是从侧殿开始的,凌晨三点,太监们开始烧水烹茶。三十分钟后,侧殿门上的铜铃会让侍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退出。嬷嬷每天凌晨四点进来,点着暗淡的烛火,将昨晚一条条垂下的帘子收起。一重重帘幕后面就是我。我有时睡在南荣乐的背上,南荣乐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规格,大得可以当跑马场。我和南荣乐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来,在卷到最后一重帘子时,嬷嬷会让丝绸发出声儿。挂钩上的玉坠子相互撞击,如果我没有动静,那清脆的声音就不会停下。用了一个小时,宫女将我身上的马鬃捡干净,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层层叠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轿子在五点钟准时将我送去钟粹宫向东宫太后请安,一刻钟后,又将我送至储秀宫。此时新皇帝和宫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帘笼高挑,依着位次,每个人上前向圣母皇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端坐宝座,说,起来吧,这个时间恰好是五点四十五分。在宫里,每间屋子都放着钟表,每个刻度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因而,我不仅仅被沉重的礼服紧紧捆绑着,我还被每一块钟表约束着。没有人会专门去看钟表,太监和宫女都是早已上好发条的钟表,以最大的精确顺应着时间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在宫里,我就这么忘记了时间。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不同,包括时间。父亲说,我们是紫禁城一块脱落的墙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进宫后,我王府的记忆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脱落。我朝服侍我的宫女太监望去,我看不到他们脑子里的画面。宫女们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当她们在我周围穿梭时,我的目光无法穿过她们,看到里面的画面。难道说,当我褪去从恭王府里带来的衣服时,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白进宫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问为我送来茶点的宫女弄碧说,你能看见我吗?弄碧连忙低头,回答说,当然,公主,我能看见你。但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弄碧说,您当然能看见我,要不您跟谁说话呢?是呵,我在跟谁说话呢?总不该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见她脑子里的画面。为了再次验证我是否还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宫女们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头颅,我盘腿望着她们。我命宫女们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样看着她的眼睛,专心致志。在恭王府,即便是站在父亲身后,我也能看见父亲脑子里的画面,而如今,我却要从她们的眼睛里搜寻。

我看不见丝毫画面。我让她们退出时,十分沮丧。我从此在宫里无事可做了。我难道刚进宫就失去了特别的能力?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向储秀宫方向走去。我抑制不住想要见到西宫太后的愿望。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就像有人坐在我心头不断催促。我身后立即跟来一班默不出声的随从。我向每一个经过的太监望去,每个头脑都是一片漆黑。虽然储秀宫灯火通明,可一个又一个我看不见图画的脑袋让我分外孤单。为了掩饰,我对他们视而不见,将下巴高高昂起。太后身边的女官出来迎我,我对她也视而不见。我径直走向太后。

太后躺在一张卧榻上,一个宫女在为她捏脚,另一个宫女在替她揉腿。她侧身,在吸水烟。

“你来了,来,过来,我正想着你呢。”

“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她头上的首饰已经摘去,挽着睡时的发髻。她处在灯光的阴影里。她的白袍中央绣着一朵很大的牡丹。不,是摩罗。她看上去像少女,双眸乌黑。当她张开眼睛时,我处在她眼里漆黑的阴影里。

“叫我母后。”

“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叫我母后就可以了。”

“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你总是盯着我看,那就再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的母亲?”

“母后,您不像我的母亲,您看上去像另一个人。”

“你说说看,我到底像谁?”

“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她住在你脑子里。她躺在一块石头上,周围有许多耀眼的白光。”

“哦?你能看见我脑子里的东西?她恐怕是你脑子里想出来的人——你现在看看,她还在吗?”

我想我应该看见一重重敞开的大门,一扇接着一扇,最后会出现白光和一个斜卧的少女。但那天晚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了。”我又失望又沮丧。

“我说了,那是你的幻觉。第一次见我的人都会紧张。瞧,现在,你不紧张了,幻觉消失了。”她打量我的便服。“你看上去美丽得体。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你进宫前,我就在为你张罗织衣。年前选好的图形样式若是送往江南三织造,就赶不上你来。现在你穿在身上的,是绮华馆缝制的。江南三织造虽是皇家专门的织造机构,而我有自己的制衣作坊。在我还是懿贵妃的时候,我就设立了这个作坊织造自己喜欢的衣服。那时作坊小,不像现在,添了新的织机和许多工匠,无论从面料的质地和织造的时间上,都是最好最快的。不消说,我的衣服远远好过东宫,东宫的衣料全都来自江南三织造。三织的织物虽好,但制作工艺繁琐,加之路途遥远,穿上身时,式样早就过时了。我的衣服,无疑要好过皇帝的龙袍,在这一点上,东宫太后倒是通情达理,从来不挑剔我衣服的出处和式样。当然,绮华馆的工艺是这世上绝无仅有。既然,你做了我的干女儿,我会替你选合适的式样、颜色和花样,你要完全信任我的眼光,不用问,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走过来,离我近一些。”

她将手伸向我,她的手握着细致绵软。

“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衣服,母后。”我不得不说。

“很好。”

她紧盯着我,又攥紧我的手,我被弄痛了,差点叫出声。

“你知道一件衣服是怎样做成的吗?”

“不知道。”

“要叫我母后。”

“是,母后。”

“你是公主,这是你该知道的。宫里所用的衣料,主要来自江南三织造和京师的织染局。这几年,江南三织造受红毛子骚扰,机张和图样几次被毁,好在内乱终于平息了,这三处织造又修复了织机,添加了织工。现在,宫里大部分衣料依然来自江南,也有一小部分出自京师织染局。每天,每时,每刻,有四千人在忙着为我们制衣,加工各种首饰。无论是衣料的织造,图纹的选择,裁剪缝制,每个环节都十分繁琐。这正是我喜欢的。一匹织物,先由如意馆的画工绘制出花纹小样,绘出的效果,要画得像成品一样逼真。小样经过十次以上的修改,才能令我满意。之后,拿着图样的人要在路上走二个月,将图样交给江南织造。有六百多个画工,一千个缂丝工和八百个绣工为一匹布料忙碌着。一匹布要经过一百零八道工序才能最终完成。若是让一个工匠独自彻夜不眠地工作,我的一只袖子需要花费的时间是二年。上千人同时工作,才不至于使我们的衣服,成为一件遥遥无期无法完成的工作。这是每件衣服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基础。到这时,还只是布匹,布匹带回来,交给内务府,由内务府分配给造办处,造办处设有分工明确的作坊,衣领,袖口,滚边,绣作,络丝,刺绣,金银镶嵌,都由比最好还要好的匠人加工制成。在宫里,有五百名匠人为我们制作衣服,这还不包括皇帝的衣服。皇帝的衣服由尚衣监做。虽然如此,江南三织造的织品并不为我所欣赏,在造办处外,我设绮华馆专做我的衣服。都是最好的工匠,完全遵照我的意思,一丝一毫,不能偏离。瞧,这些分毫不差的针线和剪裁,都出自男人之手。而靴子,鞋,袜,帽,被,褥则由女人完成。我的内衣,由我信赖的旗籍女子来做。衣服于我们是头等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和敷衍。所以我一直在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帮我监督制衣的各个环节。这是费时费心的活儿,而你,是我中意的人选。你的父亲恭亲王,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女儿也必定能成为我信任的人。”

她说到“信任”时,眼里闪耀着冷漠的光。

我跪在地上谢恩,感谢太后的重用。一直以来,我的面无表情被认为是皇室最庄严稳重的表情,这也许是太后选中我的原因。就在那个夜晚,我再次确认自己已经失去了看穿别人思绪的能力。每个人头脑里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要么,就是他们全都昏睡不醒。而与此同时,我成了太后的贴身女官,得到了绮华馆织造主事一职。对别的宫眷而言,这是一项难得的殊荣。对我,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必须成为太后信任的人。

绮华馆

我是作为太后的心腹前往绮华馆的。

宫里没有绮华馆这个地方,找不到写有绮华馆三字的匾额。

只有我和太后,以及绮华馆里的人,知道绮华馆,是指建福宫西花园。

绮华馆是太后秘而不宣的织造所,织染、摇纺、挑花各处均在园内,连我那统领内务府的父亲也并不知晓。

绮华馆与翊璇宫相邻。出翊璇宫宫门,走门前小巷,过永庆门,进建福门,入抚辰殿,穿过建福宫,惠风厅,进存性门,方才入了绮华馆的织坊,静怡轩。若是从咸福门出西长街,过百子门往西,直接进入的,是惠风厅。

绮华馆东面,是以静怡轩、慧耀楼为主的院落,西面是延春阁,倚宫墙有吉云楼、敬胜斋、碧琳馆和凝晖堂。延春阁以南,叠石为山,岩洞磴道,幽邃曲折,古木丛篁。这里封闭、寂静,原是高宗纯皇帝藏字画珍宝的地方。

我穿戴公主服制,踩着高底鞋,尤其将头发盘好后,看上去,已经是位颇具威严的女主事了。我要查看衣料上的图纹是否完全遵照太后的意愿织造,还要在镶嵌的宝石上寻找微小的瑕疵。太后的衣服,是丝和绢的雕刻,显然,比在木头和石料上雕刻困难百倍。一小块图纹,需要许多工种参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无法想象的。仅仅身着绮华馆织造和缝制的衣服在各处走动,就为我赢得许多瞩目。权威就藏在这些瞩目里,不只是我的公主身份。我承认,得到太后的宠爱,是件十分荣耀的事。

绮华馆设一名总管,一名副总管,织匠杂役百十人,各类机张五十张。工匠都是旗籍。在吉云楼光线充足的地方,摆放着夺人眼目的各色丝线和金银丝。静怡轩和慧耀楼均为摇纺挑花的地方,染坊在吉云楼,凝晖堂为裁剪缝制之所。宝石间设在碧琳馆,为绸料镶嵌贵重的宝石。太后衣服上缀满了这类镶嵌物,碧琳馆的三间工房,大小盒子箱笼里全是闪烁的珠宝。珠宝间由主管亲自管理,权威是那串别在主管腰间叮咚作响的钥匙。每日晚间,主管清点宝石,填好清单,不能有丝毫差错。延春阁,缂丝、绘样,打造金银首饰的各种匠役聚集最多,塞满我双眼的,是一片低下去的半黑半白的头颅。匠役不得擅自离开,即便是抬头瞧一眼从身边经过的人,也会受责罚。不过,各种匠役似乎对外来者并无好奇,手下的活计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差不多,没有人看见我正从他们中走过。过了很久,我都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认识我。

他们穿清一色的工服,长辫子盘在头顶。没有人说话。走动的人,蹑手蹑脚,脸像蜡做的,没有表情。又一次,我想尝试我非凡的能力,看看这群低垂的头颅里装着的画面。依旧一无所获。他们从头到脚裹着一层厚厚的蜂蜡。我高傲又落寞地走过这群蜂蜡,只听到梭子穿过布匹的声音,裁剪布料的声音,和我的木鞋底的声音。主管脚下并无声息,这让我为脚下的木鞋底忧心。主管引我进入延春阁的一间绘坊,桌案上摆满了已经画好的各种图样。图样依照四季不同的花型设计,底色鲜亮艳丽。为了确保室内光线,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格外加大尺寸,镶着玻璃。晚上这里空无一人。太后所用的饰品和衣服,都来自这里。我身上的衣服,也出自这些工匠之手。

整个绮华馆人影憧憧,却静悄悄的。这寂静里,含着秘密,我肯定。这并不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却像一台设计精密的仪器,以表针般的精确运转着。主管说太后要确切知道每件衣服在何时完工。每件衣服都有与之相应的节气和日子,每件衣服都有不平凡的用途。衣服从不清洗,日久天长也能保持色彩的明艳和清晰。太后对服饰的需求,没有尽头,织匠、杂役的劳作,也没有尽头。

我看到的这些,并非绮华馆的全部,在穿行在一间间屋子里时,我肯定。绮华馆唯独少了养蚕缫丝这道工序,也少了养蚕妇这类匠役。

主管叫福锟,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瘦削太监。他弯下腰并非听不到我说话,而是为了恭敬。福锟看一眼我的衣着,就知道,我是太后信任的人,对我有问必答。

“绮华馆外为何不悬挂匾额?”

“绮华馆是西宫太后的私人织造所,没有必要让外人知道。众所周知,宫里的服饰都出自江南三织造,这不仅因为江南三织造是大清最好的织造所,还因为,那是宫廷由来已久的习惯。自乾隆朝开始至今,宫里的衣料布匹,都来自江南三织造。在江南三织造供职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近臣。不过,江南三织造却无法满足西宫太后的需要。太后与众不同,对服饰有极为特殊的趣味和要求。太后坚持依照自己的喜好编织图案和花式,选择织物的颜色。在太后授意下,绮华馆六年前在西花园开张。太后用在衣服上的图案和布匹的材质,粗略看去,与内宫的衣典制度相去无二,但每件花式实则与其他女主的衣物完全不同。”

福锟指给我看一件正在织造的绸匹。

“太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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