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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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东西。那天天气不大好,有些冷,我觉得有人一路跟着我,从地铁出口一直到中华书局这段路。我停下来看了看。是一个40岁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满身的骨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总之,这样一个眼看就要散架的人开口问我,是不是那先生,说他有几件东西想让我看看。他先是从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两三只鼻烟壶,我知道是前清的遗物,但品相并不好,我心想,这个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看他那邋遢样儿,我很想赶快走开。他大概见我不耐烦,就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颗珠子。是颗珍珠。是颗老珠。它不该是一件民间的玩意儿,我不敢说是皇帝,但至少该是亲王妃子一类人物的配饰。这颗珠子品相很好,光洁如新,我立刻想到,这正是我要为那拉寻找的礼物。我一直想在她过生日时,送件有价值的礼物。所以,看见这件东西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急于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讨价还价。让我惊异的是,他说他久闻我的大名,这件小东西,他在为它寻找合适的主人,他只是这颗珠子的一个临时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选,因此,我尽可放心以任意价格收了这珠子。竹竿说出这么古怪的话,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想知道这颗珠子的来历,于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馆喝茶。可我并未探得更多关于这颗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说,有些东西,跟人厮守的时间长了,会变得有灵气。这是一件有灵气的东西,在寻找与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其实只是很少的钱,我知道远远不及这件东西的真正价值。他接受了。就这样,我几乎白得了一枚珍珠。”
华文对这段故事并无兴趣,不过,还是想起在为那拉做心脏复苏时,不小心碰落的那颗珠子。几乎就在珠子滚落的同时,那拉醒了过来。华文附和着问:
“她常戴着它?”
“像戴着护身符一样。”
华文坐在餐桌边时,终于看到这一家三口一同出现在他面前。他们举杯,互相客套。华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样用不间断的话语,用装出来的快乐来为女儿的落寞,为她“不是患者”,尽量营造自然平常的氛围。
那拉,她的父母,有意避免直接谈论她。他们只谈她小时候的故事,谈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们从另一个角度介绍她,仿佛借着回忆过去,他们的孩子就变得像过去一样活泼、健康。那拉,他们没有看到,她待在另一个地方。她看着华文的目光,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是在父亲的提醒下向他道谢的,她的笑容挂在嘴角,却并未在脸上展开。她目光忧郁,她注视他,眼里的黑色渐渐淡化,华文这才觉得,她缓慢地回来了,回到现实的时空里,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医院里那样,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换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览无余,带着克制的希望,怀疑,忧虑,孤单,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备。
华文在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为这目光而来的,她的眼睛向他传递了太多信息,他觉得,拥有这样目光的人,能够以目光打动他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这两者,是怎样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会合的?华文一时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他的结论该调整为,她,有些妄想症倾向,不,还要再轻一些,她的病属于心理问题,属于他的那个假设,即,她有着不被了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过意外伤害或惊吓,是被她父母忽略对她却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还没有机会跟他讲起,那件事压抑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如果是这样,如果她愿意说出来,他就可以帮助她。
家宴丰盛,叶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酱肉丝、铁板牛柳味道都很好,这个女孩子只夹了很少一点放进碗里,倒不如说,她在假装吃饭。她努力让自己显出用心倾听的样子,听他们聊各自的职业生涯,阅历。这些事跟她没有关系,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帮她驱走鬼和恐惧。华文和那兆同缓缓喝着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为华文斟酒。她托着瓶子,让酒沿着杯壁流下,注满杯子,不让上升的泡沫溢出杯口。她做得很仔细,控制得很好。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那颗脑袋过于沉重似的。
她望着别处,眼里的黑色再次聚集。
尖叫
他们得谈谈。只有华文和那拉。几盏茶后,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厅留给他们。电视在沙发对面哗哗作响。这里太静了。为了制造必要的声音,客厅里还摆着一个大座钟。餐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新安了一个装着彩灯的大鱼缸。那兆同换了一缸热带鱼。鱼缸里分水器的声音,也在有意掩饰净园不同寻常的寂静。
华文将座位换到那拉对面,摘下眼镜拿在手里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动说话。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来,在等待的片刻,华文注意到净园令人不安的安静。房间里有意制造的声音让这安静变成了寂静。华文还闻到一股细细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难过,想要避开。
华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相宜的闯入者。这是她的领地。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但那拉看着遥不可及。她像是一个国度。她的美貌熠熠闪烁。美貌和沉默让她形成了一个独自的空间。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华文踌躇着,将椅子向后挪了挪,距离也许能调整这种不适。还是不够,他又将椅子拉远了一些。随后又移了移,总归不能找到妥帖的距离。他必须说话,发出声音,这里,急迫地需要声音。寂静在追逐他。
“你还好吧,那拉?”
那拉抬起头,又一次,像是刚刚意识到华文的存在。华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过神,一如在餐桌边时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找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们像两段缠绕纠结的绳索。
“离我近点儿。”
那拉的声音更低,耳语般。此时最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叹息。似乎真有轻微的叹息。远远的,又近在耳旁。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华文无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双扭动的手,强迫它们停下来,它们让他很不舒服。现在,它们像两段扭在一起的金属,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除了耳语声,还有骨骼碰撞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让华文心里发毛。他紧握这双手,或许是错觉,它们坚硬无比,华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却被她反手抓住。他发出一声轻呼。对方将他的手揽在胸前,像一个冷极了的人抱着炭火。华文试图挣脱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挣脱。华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让他筋疲力尽,陷入绝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开……”
“嘘……小声。”
那拉仰脸看着华文。他们如此接近。华文眼里的面孔骤然间异常苍白,眼睛更黑了,狂乱的火苗在她眼里攒动。华文放弃挣扎,任由她抓着他,这时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拉变得狂躁。
“‘它’在哪里?”
他试探着问。
“鱼缸。”
她只是张了张嘴,华文还是听到了。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从鱼缸里爬出来。”
华文回头看了看鱼缸。
“它还在?”
“嘘。”
鱼缸旁边还是一无所见,只是鱼缸上的彩灯忽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就灭了。彩灯熄灭后,这间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惨白幽暗。华文想,房间不该装这种白炽灯,光线太冷清了。
“电压不稳吧。”华文说。
“我……们……走……吧。”那拉放开华文的手,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鱼缸的方向。
“离……开……这……里。”
耳语般,叹息般的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那拉嘴唇变成青紫色,她松开了手指。
华文皱着眉头,扶住那拉的肩头,想平息她毫无缘由的颤抖。他预感到事情不妙。虽说要离开,可那拉却面朝鱼缸的方向,钉在了原地。华文环顾整个客厅,尽管客厅布局十分合理,然而,这间客厅实在太大,太空旷了。空旷到让人不适。华文抱住她的双肩,不是为了平息那拉剧烈的抖动,而是为了减弱这四面楚歌般的空旷感,还有从脚下升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潮湿的味道。不舒服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正在亲历一个现场,病人和她的幻觉都在的现场。
“‘它’是谁?”
“不,不,我不认识。”
“看着‘它’,那拉,别怕,别回避,告诉我,它是谁?”
“它来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诉我,‘它’是谁?”
那拉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有如一根金属刺入华文的耳膜。
华文双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华文再次勉强一把抱住她。那拉奋力挣脱。他很难控制她,华文不得不高声呼喊那兆同。那拉推开华文,华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茶杯,书,棋盘向鱼缸掷去,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华文听不懂她,语速太快了。华文还想制止她,可疯狂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救她时,那股神秘力量无法阻止一样。华文爱莫能助,眼看这疯女人举起一把椅子朝鱼缸砸去。鱼缸在那兆同应声赶到时裂开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净园如此刺耳,不亚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热带鱼倾泻而出。碎裂的巨响让华文浑身一震,潮湿的气味更浓了。他鼻翼酸楚,难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地板上跃动。那拉站在水里,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再尖叫,而是伸开双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带腥味的积水。华文听见,那拉的喘息声,像密集的阵雨。
恐惧
这仅仅只是开始。
华文将厚厚一沓A4纸在桌上顿了顿,弄整齐,放在桌子中央。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坐下来回顾两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开文件夹,取出记录本。他凝视着空空的页面,用圆珠笔敲击桌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回想那拉发病前后的所有细节,在直线格里写下:发病几乎毫无预兆。如果说有什么兆头的话,就是那双不断扭动的手,还有黑雾笼罩的眼睛。
那双手无比强硬,力道大得惊人,可她差不多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华文虽然体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时,却也总能获胜。险些被这姑娘摔倒,她身上该有两个男人的力气才说得过去。华文想对这次事件做一个总结,可思绪总是无法摆脱这些令他疑惑的细节。
恐惧。
他最终写下这两个字。恐惧。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爆发巨大的潜能。有人在极度恐惧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头熊,这在平时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这幻想中的恐惧并不亚于真情实感的恐惧。恐惧,不仅虚构出一个外在的形象,还唤起了一个人激烈的反抗。华文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拉攻击的对象,是虚无。说到底,她同时扮演了敌我两种角色,一个那拉在恐吓另一个那拉,另一个那拉在狂暴地反击前一个那拉。也许,这个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会杀了这个姑娘。
恐惧还有不容忽视的感染力。譬如说,那耳语般的叹息声。华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远忽近的叹息,毕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错觉。不过如此。
后来,那兆同在与华文的通话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但他依然坚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仅仅因为她砸碎了一个鱼缸,就将她关进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说出了和那拉同样的请求,“请尽一切所能帮帮她”。
华文在电话另一端陷入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来已经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发展,如果没有果断的措施,是很危险的。接受这个患者是一个冒险。然而,恐惧,在他心里勾起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就像那拉无法摆脱怪物或者说无法摆脱自己勾画的恐惧,换言之,她深陷于恐惧的魅力。这种陷入,换个角度看,就是迷恋。而他对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转变为迷恋。他迷恋恐惧,不仅因为恐惧是他研究的课题,还因为恐惧本身吸引他。恐惧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证明这一点,像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一样。还有迷恋的问题,到底是人过于迷恋恐惧呢,还是恐惧一直在追逐着人?现在,这样一个链条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惧化身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惧,虚无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终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惧,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让恐惧停止移动。如果鬼影保持不动,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电话时,华文对自己说,好吧,要将恐惧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