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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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心里放着那只盒子。已经很晚了,我听到分针惊跳了两下。不是一下,而是两下,像脉搏在臂膊里猛烈的击打声,然后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现在越来越孤僻,独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宫里。坏消息很快就得到证实,坏消息也总能被证实。我看到,分针永远沉寂下去了。
我发现即便站在亲生儿子的棺椁前,即便换上一身缟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觑的光泽。一切都那么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这不由使我顿生怒火。
“圣母皇太后,即便灾祸来得这么突然,而你总能穿戴得这么周全,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赶做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难不成,你早就预见了皇帝的驾崩?”
“母后皇太后,虽说这衣服看着缝制得还算过得去,可只不过是用料稍稍讲究了些。这衣服是连夜赶制的,衣料都是现成的,而丧服的款式又极为简单,所以缝制起来倒也不花什么时间。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应该想到母后皇太后对皇儿的谆谆爱心。一直以来,您充当他最亲近的母亲的角色,连我这亲生母亲都感到羡慕和惭愧。您为皇儿付出太多,您时刻牵挂着这孩子的前途,您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可世事难料,他却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过去是,现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鸿藻两位师傅对他念书的成绩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决绝,将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儿女私情上。
这都是因为您为他选了一个好皇后!皇后自然是最好的,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皇帝带来好的影响。自阿鲁特氏进宫,皇帝的行踪反而越来越诡异,越来越令人费解,他几乎害怕宫里所有显而易见的东西,整日惶恐不安。您知道他都害怕些什么吗?他害怕风吹树枝印在墙上的影子,害怕有阴影的屋子,甚至害怕月光。您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大白天走在宫里,前后左右都点着灯!您认为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指望呢?师傅们在我面前羞于提及他的功课,我在他旁边坐一会儿就心神不宁,疑虑重生,他连一道奏折,都无法一字不差正确地读出来,您不为他羞愧么?更有甚者,他的皇后,竟然跑来质问我,说我害了皇帝。对这么一个生在长在状元之家的女人,我真是无话可说!现在他们死了,我自然为他们痛惜,但我也庆幸,因为我们可以为大清重新选择一位更好更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我们要重新教育他,呵护他,让他具备所有皇帝应该具备的品质、知识和素养。恐怕我们得承认,是您惯坏了他,只因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您无法做到冷静严格地监督他,教导他,您,太过溺爱。现在他死了,倒不如说,是溺爱杀死了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他是中了溺爱之毒!如果您不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溺爱就是您和他的关系。他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我事先知道命运非如此这般,我也会溺爱他,我甚至会纵容他……母后皇太后,请不要以为我在指责您,其实,我让我的裁缝也为您备好了一件同样的丧服,我相信,只要看一眼,您就会……”
“瞧瞧你都在这可怜的孩子面前说了些什么?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从未将他视为一国之君,你看到的,是一个让你颜面扫地的不合格的逆子。为什么我们眼中的皇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我眼里,这孩子举止得体,言语聪慧,完全具备皇帝的尊贵气质。他总是那么朝气蓬勃,脸上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喜好骑射,这正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好习惯,他阅读迟缓,这是一个君王应该具有的审慎态度,事实上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爱好和才华,出于谦逊的、不事张扬的品性,他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稍稍流露。他是一个诗人,有着诗人浪漫而动情的目光,这就是他为何爱上阿鲁特氏的原因。皇后文采出众,若是不具备诗文和绘画两种修养,一般男人是难以欣赏这样端庄和不苟言笑的女人的。我一直相信,如今我依然相信,他若活着,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母后皇太后如此盛赞皇帝,倒是让我自愧不如了。所谓人各有命,这一切只能归结为皇儿的命不好,无福担待天下重任。现在,我们必须为帝国选一位新皇帝,只有这样,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我摸着我手里的盒子,分针寂静,秒针发出细微的颤动,这微弱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我知道我在浪费时间。而她长篇大论,却是为了攫取我所剩不多的时间。这是一个阴谋,我提醒自己说,别上当,别把时间浪费在与这女人无休无止地争辩上,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停下来,不得不第二次面对相同的局面,在我和她之间的宝座上,需要一个新皇帝来充当界限,他要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重新划定格局。
新皇帝带来了希望。尽管他的母亲依然姓叶赫那拉,他的父亲姓爱新觉罗。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叶赫那拉是一剂毒药,那么能破解这剂毒药的,也必然是叶赫那拉,除此之外还有谁呢?所以当西宫提及她妹妹和醇亲王的儿子时,我立即同意了。这孩子在沉睡中被抱进宫,当他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认出,他是第二个载淳。
他体弱多病,楚楚可怜,我时常怀疑他是否能活到迎娶新后的那一天。他发出细弱的哭声,后来连哭声也越来越少。他脸色苍白,小手总是凉的,每次我都要将那双小手捂热才肯放开。五岁时,他已经能端正地坐在我旁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模有样。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贪吃。他吃东西时小心翼翼,他吃得少,因而,长得很慢。他的成长是从别的方面体现的,比如说,他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即便有要求,他也会再三斟酌,使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动听悦耳。他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自训练。这孩子一直在努力适应后宫严峻的生活。观察这孩子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他羸弱又顽强,眼睛黝黑、深邃、清亮。这正是我担忧的事,这双眼睛能轻易取得信任和同情,但他需要的东西太多了。邪恶无法改变他,可他更容易被摧毁。几年来,我留心观察这双眼睛,我想知道,这么干净的东西到底能保留多久?一年、二年、三年,还是五年?乃至,终究他会超出我的希望?
我想他不会长成像载淳那样高大的男子,他发育缓慢,常见病症一直为他的成长制造障碍,好像他的身体无法适应这重重包裹的环境。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小身体里有一簇崭新的火苗一直支撑着他,使他在令人担忧的健康中维持平衡。我看见他尽量适应自己的角色,开始领悟他的天职。这一点他与载淳不同,载淳总在反抗,而新皇帝从来不反抗,新皇帝会接受所有状况,并力图让自己这艘小而轻的船不至在风浪中倾覆。
我渐渐信任他,在将那双又凉又软的小手握在我手心里时,我小心揣摩这孩子的未来。他非常纤弱,但他会竭尽全力活下去。如果没有人为的陷阱,他会一直凭借自己纤细的生命活很久,他活得越久就会越有希望。我是说,为这衰老的紫禁城带来希望。可这是十分艰难的,要使这个生命变得坚强,还需要另一件东西。一个女人。
新帝,自打进宫以来,就被养在了储秀宫,与她朝夕相伴。新帝首先要学习爱她母亲的姐姐,还要对这位姨母感恩戴德。否则,他是无法登上皇帝的宝座的。他时刻面临压力。她既然有让他做皇帝的法子,那么令他退位也自不在话下。明白这一点只需要一点点暗示,何况,有一班太监天天尾随他不断地向他灌输呢。
西宫时刻守着他,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监护人。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爱,并拥有对他神灵般的控制。这是我很少与新帝单独相处的原因,她不希望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别的爱,哪怕是好感。没有一种爱是这样建立的,这就是我信心的来源。没有一种爱是通过监控、训练和惧怕来完成的,我相信。所以,当我与这个孩子相遇,我不需要说什么。新帝被太监领着来向我请安,用他面对西宫时的礼仪,跪下,磕头,脸上挂着笑容,时刻注意我脸上的表情。我不需要这样的训练,我需要的,是这个孩子不必伪装的一面。我不需要权力,因为权力从来不属于我。所以我不问与权力有关的问题和事由,我每次都会问,孩子,昨晚睡得好吗?做什么梦了?给母后皇太后讲讲你的梦吧。
我知道太监会一字不漏将我说出的每句话讲给西宫听,这孩子也一样,可每句话里并不藏有玄机。我只问他昨天做了什么梦。这孩子往往回答说,太后,我不记得了。这就是我们的谈话,天天如此。我送给新帝蜜饯,让他坐在我身边。他小心克制地吃着手里的蜜饯。屋子安静,充溢着甜蜜的气味儿。我的钟翠宫不焚香,我喜欢食物的气味儿,殿里总飘着一股桂花、熟芝麻和酥油的香味儿。我以为,这就是母亲的气味儿。我知道,他会记住这个气味,这气味会潜藏在他的梦里,当有一天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怀念这气味儿。他也会记住一种口感,一种眼光,还有我的拥抱。当他有一天在梦里看见我或是闻到这种气味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我不需要说什么,这就是我的信心所在。
我不能看见更多,我的时间在减少。如果他就是注定要改变紫禁城的人,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弱小,多么弱不禁风,他都会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所以,当我觉得这一切都有所托付时,当我觉得我看懂了那双深邃而纯洁的眼眸时,我对自己说,我可以离开了。我感觉到了那个时刻。在知道我的离去是对未来的成全而不是阻碍时,我摔碎了怀里装着时间的盒子。时间碎成无数个宝石的斑点崩离四散。是的,我不会等中了毒咒的衣服将我变成一尊骷髅,也不会让自己绝望而痛苦地死去。我要的是一个平静的、无懈可击的时刻。不必等到为载湉带来改变的女人入宫的那一天,我看见她正在南方的一处园林里捕捉蝴蝶,在青竹与池水边编织梦境。她会来的,就像我的心愿已经先于我的希望抵达了她。在摔碎盒子前,我吩咐贴身侍女要将碎裂的表壳,零件,以及细碎的宝石收集起来,交给荣寿公主。我想要说的还有很多,可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些。我的时代结束了,这也恰如我之所愿。
我知道一个咒语开始应验,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为之孕育而生。可我是宫里唯一不死于诅咒的人,我死于对时间的弃绝。我摔碎盒子,时间在我体内镂刻出无数看不见的洞口,我变得千疮百孔,轻如蝉翼。西宫必会知晓,我以主动的死嘲弄了她安排好的归宿。虽则,我看着更像是死于某种险恶的诅咒。在时间散落一地的时候,我的五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我的疼痛含混不清,我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躯体,因而,那个说法是不可能的,说我经历了极度的痛苦,躯体随之干瘪。为了体面,入殓时太监们用锦帛和香料填充尸身,让它看着饱满如初。罢了,我不想纠正了,吃掉我的不是诅咒里邪恶的虫子,而是时间。被恶虫吃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公主。这就是真相。
死是没有意义和无聊的,它付出的只有代价,没有收获。我希望预言中化解诅咒的人快点到来,尽管,我已无法见证。
西宫
慈安逃离了紫禁城。
我正在将紫禁城变成乐园——或是依洋人的说法,变成天堂。我希望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慈安却逃走了。这件事我想了一个下午。我想,如果有一个终究无法高兴的人,你该拿她怎么办?这样的人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两个。我问自己,该怎么处置他们?显然,他们该主动离开。他们无法高兴,那么我该提醒他们迟钝的感官,用疼痛和鲜艳的颜色。没有比鲜血更好看的颜色,当他们看到从自己冷漠苍白的身上流出如此鲜艳夺目的颜色时,他们一定会大为震撼。这就是我时刻备着竹条鞭的原因。竹条鞭是很好的发明。李莲英总能深得我心,对这简单的刑具做了很好的改良,只要看一看受刑人的表情,这奴才的忠心和才能便一览无余。
紫禁城是一个乐园。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就像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圆明园。怀疑的人,懦弱的人,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是这座乐园的敌人,都该去死,对此我绝不手软。
我厌弃死亡,我采用比死亡更好的方式,流放。
犯罪的大臣大多被放逐到东北或西边的荒漠上,只有少数人会被处死。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荣寿公主,我将她流放在紫禁城里。
我厌弃死亡。流放地不会有人监视,他们拥有充足的自由,但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远离了我恩泽的普照。所有离开我的人都会想念我和宫里的生活,永远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好像时间终止了一样的生活。离开我的人都会寻找重返乐园的机会,就连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在领得丰厚的赏银出宫嫁人后,都会舍弃宫外的自由,千方百计,想要回到我身边。这不仅是我的魅力,还是后宫生活的魅力。孩子们在乐园里读书,玩最好的玩具,脸上露出笑容。仆人将每件物品清理干净,柱廊和金砖永远一尘不染。鸟儿都在笼子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没有一棵花草不得到很好的照顾,也没有一只动物遭到遗弃,更何况是血统无比尊贵的皇室成员呢?
回顾宫里的制度,每一项都是我煞费苦心,考虑再三后修订或拟定的。宫里各个角落摆着时钟,每天,每个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在这里,每个人都在忙碌地享受他们的好日子,对这一点我颇为得意。皇帝和他的后妃们每天五点钟准时来我的寝宫问安,而我也总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母慈子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宫里,我一手培养的人,上至皇帝,下到太监,无不遵守着时间与道德的双重原则,那些不遵守的人和试图另辟蹊径的人,只能自尝恶果。我要强调的永远只有两个字:秩序。
宫里没有人不爱我上翘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