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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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福尔摩斯没有把麦考夫的死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公开承认他还收到过第欧根尼俱乐部寄来的第二个包裹。那个小包裹是在收到信件之后整整一周才到的。那天早上,他正要出去散步,却在前门台阶上发现了它,差点就一脚踩上去。打开棕色的包装纸,他发现里面是一本陈旧的温伍德·瑞德的《人类的殉道》(他还是个孩子时,生了重病,在父母位于约克郡乡间农舍的阁楼卧室里躺了好几个月,日渐憔悴,这本书是父亲西格那时送给他的),里面还有麦考夫写的一张便条。这本书的内容相当沉重,但却给年轻的福尔摩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看完便条,再次捧起书本,尘封许久的一段回忆又涌上心头——一八六七年,他把这本书借给哥哥,坚持要他看一看:“等你看完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感想,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七十九年后,麦考夫对它给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书里有很多有趣的反思,但我觉得有点过于迂回曲折了。花了这么多年才看完。
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离世者给他的留言了。哈德森太太在世时就曾经写过不少纸条,但显然她当时是想留给自己看的,她把要提醒自己记住的事项潦草地写在随便撕下的纸条上,顺手一塞——厨房的抽屉里,放扫把的柜子里,管家小屋的各个角落里——她去世后,接任者们陆续发现了这些纸条,每个人都带着同样困惑的表情,把它们交给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将它们保留了一段时间,对每张纸条都认真研究,就好像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能解开某个毫无意义的谜团似的。但最后,他从哈德森太太留下的讯息里并没有找出任何确定的含义,所有的纸条一般都只包含了两个名词:帽盒、拖鞋;大麦、皂石;旋转焰火、杏仁糖;猎犬、小摊贩;教会日历、圆垫片;胡萝卜、家居服;小水果、试吃;假导管、盘子;胡椒、甜松饼。终于,他得出客观的结论:书房里的壁炉才是这些纸条最好的归宿(在一个冬日,他点燃了哈德森太太随意涂写的密码般的文字,而一同化为乌有的还有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写给他的信)。
在此之前,华生医生的三本从未公开的日记也遭遇过相同的命运。当然,他烧掉它们的理由非常充分。从一八七四年到一九二九年,华生医生将自己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由此产生的无数本日记摆满了他的书架。其中有三本,他在临终前转赠给了福尔摩斯——时间是从一九〇一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到一九〇三年十月下旬,其内容都比较敏感。他按照时间的顺序,记录了几百起小案子和几次著名的大冒险,还有一件关于赛马被盗案的有趣传闻(“赛马案”)。但在这些或微不足道或值得注意的记录中,还混杂了十来件很可能会带来严重影响的丑闻:皇室亲属的各种不检点行为、外国某高官对黑人小男孩的特殊嗜好,以及很可能会将十四名议会成员曝光的嫖妓事件。
于是,华生医生很明智地将三本日记送给了他,以免误入他人之手。福尔摩斯决定,应该将它们全部销毁,否则在他也离开人世后,这些记录也许就会被公之于众了。他想,要么把它们作为无足轻重的虚构小说出版,要么把它们永久毁灭,以保守住那些当初信任他的人们的秘密。于是,他自己忍住了没有去翻看那几本日记,连一眼都没有看,就把它们扔进了书房的壁炉,纸页和封面冒出浓烟,瞬间爆发出橘色和蓝色的火焰。
很多年之后,在日本旅行时,福尔摩斯又不无遗憾地想起了被毁的三本日记。根据梅琦先生的讲述,他应该是在一九〇三年帮助过他的父亲,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梅琦的说法属实,那么关于他父亲的所有细节可能都在壁炉中化为灰烬了。在下关旅店里休息时,他再次想起了在壁炉中燃烧的华生医生的日记——那炙热的灰烬记录了过去的岁月,却在炉火中分崩离析,像是升天的灵魂般,飘上烟囱,飘入空中,再也找不回来了。回忆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他躺在蒲团上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感受着内心的空虚和无法解释的失落感。几个月之后,当他在一个阴沉多云的清晨坐在石头之间时,这种尖利无助的感觉再度回到他心头。
罗杰下葬时,福尔摩斯不在现场,但他却突然无法感觉、也无法理解任何事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全身都被扒光,一种窒息感挥之不去(他衰弱的灵魂此刻正穿越荒无一人的区域,一点点地被驱逐出了他所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到世界的路了)。可一滴孤独的眼泪让他苏醒,那眼泪滑落到他的胡须里,流到他的下巴,挂在下巴的一根胡子上,他赶紧伸出手。“好吧好吧,”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养蜂场——他把手从草坪上抬起来,在眼泪掉落之前接住了它。
19
在养蜂场的旁边——然后,又到了别的地方:阳光越来越强烈,多云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刮着风的春天,他来到了另一个海滩,另一片遥远的土地。山口县位于本州岛的最西端,隔着一道狭窄的海峡,与九州岛相望。当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园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垫子上坐下时,圆脸的旅店老板娘用日语向他们问了早上好。他们住在下关一家传统的日式旅店里,店主会借给每个客人一套和服,并且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机会在用餐时品尝当地人在饥荒时用以充饥的食物(各种汤、饭团,以及用鲤鱼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
老板娘从早餐室走到厨房,又端着托盘从厨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腰带下面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时,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随之震动。梅琦先生大声问,在国家如此缺粮少食的时候,她怎么还能长这么胖。可她只是不断地朝客人鞠躬,并没有听懂梅琦的英语,她就像一只营养过剩、温顺服从的狗,不断进出早餐室。等到碗盘和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在桌子上摆好后,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镜,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尔摩斯一边研究着早饭,一边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安稳,此刻呵欠连天(没有方向的大风一直吹到天亮,风摇晃着墙壁,发出可怕的呜咽声,让他始终只能半睡半醒)。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晚上都梦到了些什么?”梅琦夹起一个饭团,突然问道。
“我晚上梦到了什么?我敢肯定地说,我晚上是不会做梦的。”
“怎么可能,您一定有时候也会做梦的呀。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做梦吗?”
“我还小的时候,确实做过梦,这点我很确定。我也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梦的,也许是青春期之后,或者更晚一点吧。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曾经做过梦,我也完全不记得任何细节了。幻觉只对艺术家和有神论者更有用,你不觉得吗?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它们是完全靠不住的,还很麻烦。”
“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人宣称自己从不做梦,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们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压抑着自己。”
“嗯,如果我真的做过梦,那我也已经习惯忽略它们了。我现在问你,朋友,在晚上,你的脑子里又出现过什么呢?”
“很多很多东西啊。您看啊,可能是非常具体的事物,比如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的面孔,最最普通的场景;有时候,又可能是遥远而令人不安的情形,比如我的童年,已经去世的朋友,我很熟悉但和他们原来的样子丝毫不像的人。有时候,我醒来的时候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在那一刻,我就像被困在了现实和想象之间,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
“我知道那种感觉。”福尔摩斯微笑着看着窗外。在早餐室外的花园里,红色和黄色的菊花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
“我把我的梦看作是记忆中磨损的片段。”梅琦先生说,“记忆本身就像是一个人生命的布料,我认为梦就像代表过去的松散线头,它与布料相连的地方虽然有些破了,但还是布料的一部分。也许这么比喻有点奇怪,我也不知道。不过,您难道不觉得梦就是一种记忆,是过去的一种抽象吗?”
福尔摩斯继续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这个比喻是有点奇怪。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这九十三年都在不断地蜕变、更新,所以,你所说的所谓松散的线头,在我这里应该有很多,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是不做梦的。又或者,是我记忆的布料十分牢固——按照你的说法,我大概是在时间里迷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梦是过去的抽象。它们倒可能是我们内心恐惧和欲望的象征,就像那个奥地利医生老爱说的那样。”福尔摩斯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了一片腌黄瓜,梅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黄瓜送到自己嘴边。
“恐惧和欲望,”梅琦说,“也是过去的产物。我们只是把它们随身携带而已。梦远远不止这些,不是吗?在梦中,我们难道不像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吗?而那一个世界就是根据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经历而创造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您的恐惧和欲望有哪些?我自己就有很多。”
梅琦停下来等待福尔摩斯的回答,但福尔摩斯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牢牢盯着面前的一盘腌黄瓜,脸上露出深深困扰的表情。不,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他不会说出自己的恐惧和欲望的,它们在有的时候是相同的:不断加重的健忘一直困扰着他,甚至会让他在睡梦中喘着粗气,猛然惊醒——熟悉和安全的感觉离他远去,让他孤立无助、呼吸困难;但健忘也压抑了他绝望的念头,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把他困在此时此刻,而他可能想要或需要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原谅我,”梅琦说,“我并不是有意要刺探您的隐私。昨天晚上我去找您以后,我们应该谈一谈的,但当时感觉时机不对。”
福尔摩斯放下筷子,用手指从碗里拿起两片黄瓜,吃掉了。吃完以后,他把手指在和服上擦了擦:“我亲爱的民木啊,你是怀疑我昨天晚上梦到了你的父亲吗?所以你才问我这些问题?”
“也不完全是。”
“还是你自己梦到了他?现在,你希望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在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我确实梦到过他,是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说,“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梅琦低下头,“我道歉。”
福尔摩斯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如此尖锐,但不断被人逼问一个他并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确实让他厌烦。再说,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稳时,梅琦进入他房间、跪在他蒲团旁边的行为也让他很不高兴。当时,他被风声惊醒,哀怨的呜呜声吹打着窗户,而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让他吓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乌云,飘浮在头顶,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您还好吗?告诉我,是什么——”),可福尔摩斯压根说不出话,手脚也无法移动。当时,他真的很难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处,也听不出在黑暗中说话的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夏洛克,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
直到梅琦离开,福尔摩斯才恢复了知觉。梅琦静静地走了,他打开两人房间之间的推拉门,然后又关上。福尔摩斯侧身躺着,听着哀怨的风声。他摸着蒲团下面的榻榻米,用指尖压了压,又闭上眼睛,想起了梅琦问的话,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告诉我,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实际上,虽然梅琦之前一直在说他们共同的旅行是多么开心,但福尔摩斯还是知道,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打探到一些关于他失踪父亲的事,哪怕这意味着要在福尔摩斯的床边守上一整夜(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擅闯进房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他非进来不可的呢?)。福尔摩斯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对梦中的人问过话——小偷、抽鸦片的瘾君子、谋杀嫌疑犯等等(在他们耳边私语,从他们气喘吁吁的嘟囔中收集信息,睡梦中坦白的准确性往往让罪犯们自己都惊讶不已)。所以,他对这种方法并不反感,但他还是希望梅琦不要再对父亲的谜追根究底了,至少,在他们的旅程结束前,能暂时放一放。
福尔摩斯想告诉他,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继续烦恼也无济于事。松田离开日本也许有其合理的原因,也许确实是为了家庭着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父亲一直不在梅琦身边让这个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天晚上,福尔摩斯想了很多,但他从来不认为梅琦的寻找是毫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坚信,一个人人生中的谜团值得他不懈地努力调查。在松田的这件事上,福尔摩斯知道,就算他有可能提供什么线索,那线索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毁灭在壁炉里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华生医生被烧掉的日记,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很快就脑子一片空白了。他还躺在蒲团上,外面的风呼啸刮过大街,将方格窗上的窗纸撕裂,但他也听不到风声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福尔摩斯在早饭时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拍了拍梅琦的手,“昨晚我睡得很不好,天气的原因吧,还有其他的,我今天感觉更不舒服了。”
梅琦继续低着头,点了点头:“我只是有点担心,我好像听见您在梦中大叫,那声音好可怕——”
“当然,当然,”福尔摩斯安慰着他,“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荒野中游荡,呼呼的风声就像是人在远处大喊或痛哭,或是在叫救命——风雨声中,人很容易听错的,我自己就弄错过,不用担心。”他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伸向装腌黄瓜的碗。
“那您觉得是我听错了吗?”
“很有可能,不是吗?”
“是的,”梅琦如释重负般地抬起头,“是有这种可能,我猜——”
“很好,”福尔摩斯把一片黄瓜拿到嘴边,“这件事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