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录-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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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录》
作者:古龙
正文
第一章恩怨分明
夕阳西坠,古道苍茫——黄土高原被这深秋的晚风吹得几乎变成了一片混饨,你眼力若不是特别的敏锐,你甚至很难看见对面走来的人影。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呼啸的声音,这一切,却带给人们一种凄清和萧索之意,尤其当夜色更浓的时候,这种凄清和萧索的感觉,也随着这夜色而越发浓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尽快的逃离这种地方。然而四野寂然,根本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突然,你可以听到一种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是极难分辨得出的,因为你只能在一阵风过后,另一阵风尚未到来时那一刻时间里听到,是极为短暂和轻微的。接着,你可以看到地上有一条蠕蠕而动的影子,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人影抑或是兽影。呻吟的声音发出了,于是你知道那是个人影,但是人影为什么会在地上爬行呢?难道他受了伤?难道他生了病,而且,他究竟是谁呢?从何而来呢?这些问题,是很难得到解答的,只是此刻四野无人,根本没有人看到他,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思索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了。他极为困难的又挣扎着爬行了一会儿,呼吸重浊而短促,显见得他无论是受伤抑或是病了,都是非常严重的,严重的程度,已使他将要永远离开这人世了,虽然人世也并不是他值得留恋的。此时若有任何一个武林中人看到他此时的情况,都会惊异得叫出声来,也会不顾一切的来帮助他,只是此刻又有谁会看到他呢?原来此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上提起游侠谢铿来,谁不称赞一声:“好男儿!”近十年来,他四处游侠,江湖上没有受到他恩惠的人,可谓极少,可是他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来帮助他呢,风越发大了——谢锣觉得身上麻痹的感觉也越发显著,他甚至连爬都几乎爬不动,然而他却不放弃他最后的希望,仍然在挣扎着。因为他生存的目的,尚未达到,十年来他朝夕思切的事,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极大的价值,不然他此刻倒真的宁愿死去,也不愿再忍受这么强烈的痛苦。该会遇到个人吧、生存的意念,勃勃未绝,他暗忖:“难道真让我死在这里,唉!老天,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最使他难受的是,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池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算,而使自己有了这种几将扩布全身的麻痹。他也曾思索过昔日的仇家,然而自山西的太原府一路至此,他却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人呀,何况即使他有仇家,也是少之又少的,因为他游侠十年,总是抱着悲天悯人的心肠来扶弱,至于锄强呢?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真正恶人,他总是谆谆善诱一番,然后就放走的。因为他深切的了解,“仇”之一字在人们心里所能造成的巨大伤痛,武林中多少事端,有哪一件不是为了这“仇”之一字引起的。这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没有任何言河能比得上自己亲身的体验感人。游侠谢挫出身武林世家,昔日他父亲虬面孟尝谢恒夫便是以义而名传天下,哪知道却因着一件极小的事故,仍被仇家所害。那时谢铿还小,但是这仇恨却已深深的在他心中生了根。这仇恨使得他吃尽了千百种苦头去练武,艺成后又吃尽了千百种苦头,跋涉万里来寻找他杀父仇人的踪迹。这种他亲身体验到的事,使得他再也不愿多结怨仇,也造成了他在江湖上慷慨好义的名声。然他此刻又是受了谁的暗算呢?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并没有留意提防,但是像他这种人,自然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避免一些他预料不及的灾害。但是这一次,他那种敏锐的能力像是已经不再有功效了,他竟然丝毫不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到暗算的,这在他说来,是绝对可惊的。当他到了这黄土高原上的这块旷野,这种麻痹的感觉才像决堤之水,湃然而来,他既没有预料,也无法抵抗。以他这么多年的内功修为:竟也再支持不住,而跌在地上,甚至发出呻吟,因为除了麻痹之外,他还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痛苦。更严重的是,这种痛苦与麻痹云此刻竟由四肢而侵入头脑了,这使他连思索都逐渐困难起来。就在他将要失去知觉的这一刻里,他仿佛听到地的下面有人语之声,他暗自嘲笑自己,地的下面怎会有人的声音呢?但是这人语又是这么明显,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咳嗽的声音,谢铿心思倏乱,几疑自己已不在人世了。他终于完全失去知觉,人语、风声,他都完全听不到了。当然,他不知道,在他最后听到的地下的人语,是完全正确的,在他所爬行着的地面下,的的确确有人住着。西北的黄土,有一种特异的黏性,有许多人,就利用这种特异的土性,凿壁而居,谢铿存身之地,恰好是在一个高坡上,在这高坡的下面,就有不少人凿壁而居。这种情形除了西北之外,是绝对没有的。当谢铿回复知觉的时候,他并不相信自己已由死亡的边缘被救回来了。因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土壁,带着点油的泥黄色,此外便一无所有,生像是一座坟墓。他又呻吟了一声,微一转折,那种麻痹的感觉仍存在,却已不如先前那么剧烈了。此时他更是疑窦丛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种事倒的确是第一次遇见。须知昔日行旅远不及今日方便,谢铿虽有游侠之号,但西北却是第一次来,因为他听到一些风声,那就是他唯一的仇人、手刃他父亲的铁手神判童瞳已逃亡到了边塞。因此他丝毫不知道西北的风土人情,西北人凿壁而居的特性,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此刻他存身之地竟是这等所在,自然难免惊惧。谢铿正自惊惧交集,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人,他更惊,全身本能的一用劲,想跳起来、但仍然是力不从心,无法办到。这人来得非常突兀,竟像是从土壁中钻出来的,此情此景,再加上这种人物,谢铿胆力再雄,心头也不禁微微生出些寒意。但哪里知道西北的这种土窑,根本没有门户,只不过在人口处多了一重转折,只要行动略为慢些,便不使人看起来像是自壁中钻出的,尤其是像谢铿这样从未到过土窑的人物,更容易生出这种错觉。那人虽仍强自伪装着硬朗,但他脸上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形,却无法掩饰岁月所带给他的苍老。只有他一对眼睛,却仍然炯炯发出光彩,毫无灰黯之色。是以当人们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所带给人们的感觉,是极不相称的。试想一个人有着暮年人的身躯和面貌,却有一对年轻人的眼睛,那在别人的心目中,会造成一种怎么样的印象呢?谢铿努力的收摄着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刻他须要应付一个极为奇特的遇合,只是他自己却无法推测这种遇合究竟是祸是福罢了。谢铿的目光是深邃的,前额是宽阔的,这表示了他的智慧和慷慨。然而此刻他却迷惘了——沉默了许久,那老人用一种极为奇特的目光望着他,目光中像是他对这被他冒着狂风救回来的年轻人竟有些恐惧。谁也无法解释他此时的情感,他以前做错过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离开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抛弃了他原有的名声和财富,来到这荒凉而凄冷的地方,一耽就是二十多年。很偶然的,他发现了这垂危的少年,更偶然的,他竟能看出这少年所受的毒,而花了极大的心思去救了他。这不能不说是谢锤的幸运,须知天下之大,除了施毒的人之外,能解开此毒的人,的确可以说得上是少之又少了。而这寂寞、孤苦的老年人怎么却能够为他解开此毒呢?这当然又是个谜。终于,老人笑了,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勉强,但总算是笑了。谢铿也从惊骇中平复了过来,他想起了他方才的情况,对这老年人也无形中生出了感激。老人带着笑容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按了按谢铿的肩头,道:“你不要乱动。”伸手一摸谢铿的前额,脸上竟流露出惊奇之色。他双目一张,紧紧盯在谢铿脸上,浏览了一转,道:“看不出你内力竟这么深。”他长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你与他结了仇,大约你迟早总有一天会不明不白的死掉的。”这老人虽然久居西北,但是乡音未改,仍然是一口湖北官话。须知年龄越大,学习别种方言也就越难,这几乎是人类的通性。谢挫一愕,倏然色变,问道:“我和谁结了仇——”他对这老人的话,的确是惊异了。那老人两条长眉一皱,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他微一停顿,又接着说:“看你的样子,大约在江湖上闯荡过不少时候,在武林中也有些名声: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他?”谢铿倒吸了一口凉气,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脱口而出:“是他?”那老人微一点头。谢挫长叹了一声,道:“这倒奇了,我和他素无仇怨的呀?”一侧头,看到老人一只枯瘦的手正按在他肩头上,色如漆黑,黝黑得竟发出了光彩,心中忽然一动,脸色更是大变。他开始静静的调匀体内的真气,因为这时他已预料到将来的事端了。“但愿我的预料错了,”他暗自思索:“无论如何,他总算与我有恩呀,如果我真猜中了,”又暗叹了口气,接着想下去:“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我的猜想看来竟对了。”他再偷窥一眼那老人的手,那老人仰望着窑顶,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谢铿费力的澄清自己的杂念,集中了心智来思索这件事。“既然我中了‘无影之毒’,而这老人却能解救,看来我的猜想不会错了。”他暗忖:“何况他的手竟和我听到的符合——”他将真气极缓的运行了一周,虽然无甚阻碍,但仍然并不流畅。于是他气纳丹田,屏除了一切心思,再开始第二次运行。那老人低下头来,又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百念交生。“真像他,除了父子之外,我相信再也不会有这么相像的人了。”老人的长眉依然紧皱,像是心里也有个解不开的死结,他暗忖道:“若他真是虬面孟尝之子——”他望着这静卧在他面前的少年,面色已由苍白而逐渐红润,他当然知道他正在运行着真气:“江湖传言,虬面孟尝的儿子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对我的仇怨,也是深如海渊。”他难受得很,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暗忖:“唉,我昔年一时意气,做错了这件事,但是这二十年了我吃尽了苦,深自忏悔着,人们也该原谅我了呀。”“他方才看了我的手两眼,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他在运行着真气——”“此时,只要我手轻轻一伸,便可以点在他的将台穴上,那我就什么事都不必忧虑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他心中矛盾不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为了一件错事,他已付出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时日来补偿,此刻他能再做第二件吗?于是,他为自己作了个最聪明、也最愚蠢的决定:“反正我已老了,对生命,我也看得淡得多了,如果他真要对我如何,那么就让他来吧,昔年我欠人家的债,也早该还了。”他也合上眼睛,虽然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也不去管它。等到谢铿觉得自己的功力已恢复了大半,他自信已可应付一切事了,他才睁开眼来,却看到那老人仍静立在他面前。老人的双手是垂下的,由于腕到指尖的颜色,的确是黝黑得异于常人。“黑铁手!”这名词在他脑中反复思索着:“除了黑铁手童瞳之外,武林中谁还能将‘黑铁掌’练到这种地步。”他对他自己的推测,信心更坚定了,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对付这老人,他自己也无法作一决定,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样。黑铁手童瞳和虬面孟尝谢恒夫之间的仇怨,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却仍未忘怀,这因为那件事在当时所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何况虬面孟尝的后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称誉的义气男儿,而他为报先人的仇怨,更是遍历艰辛,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是以这件事直到现在,仍被江湖中人时常提起,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也是大家所极为注意的。二十多年前,正是虬面孟尝盛名最隆的时候,山东济南府的谢园,几乎成了武林中人避难消灾,求衣求食的唯一去处。虬面孟尝先人经商,家财巨万,武功传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他仗义轻财,广结天下武林豪士,家中虽然没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交游之广,一时无双。但是他少年任侠时,仇家也结了不少,只是他壮年之后,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家却被他化解了不少,就还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虬面孟尝为敌,绝对讨不了好去,也就忍下了气。虬面孟尝心情大改,知道他所结下的梁子,都已解开,所以他却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无意之中侮辱了一个人,却是他致命之由。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虬面孟尝少年时,快意恩仇,在他手下丧生的黑道中人,少说也有十数个,这些梁子,按说都极为难解,然而他却能——化解开了。而他在市井之中无意侮辱了一个无礼少年,虽然只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却紧紧记在心里,多年来刻苦自励,除了学成一身别人很难练成的极为阴毒的武功之外,还得到了当时武林中最大魔头的青睐,而使得虬面孟尝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间就丧失了性命。这又岂是虬面孟尝所能预料到的呢?黑铁掌掌力既毒且强,但如想练成这种掌力,其艰苦也是常人所无法办得到的。童瞳少而孤露,混迹市井,虽然做的大多是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热血,却使他凡事都以“义”字为先,所以他也算是个无赖中的好汉。他无意中撞了虬面孟尝一下,那的确是无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开,哪知却被谢恒夫一掌掴在脸上。这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也许一天,也许十天,最多一月、两月之后就会忘怀了,但童瞳却不然,他将这永远都记在心上。于是他刻苦求艺,竟被他练成这武林中极少有人练成的黑铁掌,他以这武林秘技闯荡江湖,不到两年黑铁手童瞳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经大有名气,虬面盂尝也有耳闻。只是他不知道这江湖闻名的黑铁手就是昔年他掌掴的无赖少年而已。终于,黑铁手去打虬面孟尝了。那是在虬面孟尝庆贺自己的独生儿子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山东济南府的谢园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