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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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又轻轻抽了小灰驴两鞭子,慢声道:“这老汉就不知道了。总之如今在青州地界已经很少能看见军士了。不瞒二位小哥说,老汉年轻的时候也下地种田,种的地还是卫所负责管理耕种的土地。”
军队没了,商屯便会随之消失,这很好理解。奇怪的是,如今耕地荒芜至此,这些军士都去了哪里?林飞飞跟原焕不由齐齐望向头顶那一大片压迫过来的黑云,心头亦蒙上一层阴影。片刻之后,二人对视一眼,却都忍着没说话。
到了镇上,二人付了车资,随意找了一家门面还算整洁的客栈投宿。
因是淡季,投宿的客人极少,小二十分殷勤周到,很快便取了热水小菜来。
林飞飞待小二离开后,关严了屋门,神情肃然道:“看来青州的状况大大不妙。”
原焕不由点头:“我来之前专程看过青州交上来的黄册,也比对过,青州连续几十年耕地和人口数量都并无太大的浮动,甚至近几年几乎持平不变。可是照赶车老伯方才所说,这里的耕地早就逐渐荒芜,人口大规模迁徙却是近几年的事。”
“耕地少了倒也不奇怪。从前凉王还在的时候,西凉驻军需要粮食,青州毗邻西凉,商屯兴盛。后来凉王不在了,商屯自然也就散了。只是,按照老伯的说法,青州地界的军士也都没了,这就十分怪异。”
原焕凝重道:“据我所知,青州布政使报给朝廷的军士人数从未减少过。按察使也从未对此提出过异议。”
林飞飞接口道:“幸亏咱们进入青州的时候没有亮明身份。”按察使是监督地方官吏的,如果青州虚报卫所军士人数,而按察使又没有向朝廷揭露,说明地方官早就连成一气蒙蔽圣听。
原焕轻声道:“咱们最终还是得跟青州地方官接触,探一探他们的虚实也好。不过,只怕得换个身份。”监察御史在地方上素来是人人喊打的待遇,有来无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小王爷割据的是宝地啊宝地。陛下要打他,既没钱也没人,悲催了。
写这章,某猫通读了一遍黄仁宇先生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的财政与税收》,大概四百多页。很好看的书,推荐。
某猫对盐政和地方军务的理解都很浅薄,欢迎讨论指正。
晋人王著《洛都赋》云,“河东盐池,玉洁冰鲜,不劳煮沃,成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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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暖阁。
郑观潮跪在殿内的金砖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长流死死盯着一串数字看了良久,终于轻轻合上奏疏,叹道:“郑卿起来吧。”今年征上来的税比往年又低了许多。罚跪于事无补,她就是把郑观潮拖出去砍了也变不出更多的银子来。
“这份奏疏只报实数;未做丝毫明细阐述。朕料想你还有话说;才宣了你来。”注意到郑观潮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似在一旁的李婉身上掠过;长流遂接着道:“尔等都出去。”
待殿门重新合上;郑观潮这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容禀;臣以为造成税收降低有两大主因。”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瞥见陛下听得认真;却并没有不悦的样子;这才接着道:“第一,历年来农户有减无增。第二,盐税总额一年不如一年。”
“先说说这第二条吧。”国家控制盐铁就是为了防止地方造反,以及增加国库收入。每年盐税占到国库总收入的一半还多。
“是。大禹开国初期用的是‘开中法’,鼓励商贾向边军纳粮换取盐引。但自先帝爷灭藩之后,边军除了嘉陵关一线,其余各州已经荡然无存。因此‘开中法’就显得不合时宜。李相公便主张用‘折银法’取代旧法,那些盐商不再需要运粮到边关,只要直接交银子给户部,换取盐引即可。”一顿,郑观潮苦笑道:“原本这法子是不错的,可惜,微臣的前任王善王大人出手太过阔绰,发出去的盐引比大禹全境所有盐场生产食盐的总量还多出不少。”
长流点点头。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通货膨胀,盐价被大幅抬高,最终倒霉的是老百姓。
“如今盐价是三百钱一斤。可朝廷实际抽取的税银每斤只有两钱。这中间的巨利都进了盐商的腰包。”一顿,郑观潮平缓道:“这些盐商都是太渊巨贾,垄断盐业已有几十年之久。”
太渊李氏,五姓之首。郑观潮点到即止,长流却已然通透。李嗣同身为门下侍中,在朝中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朝廷虽然明令禁止皇亲国戚、朝廷命官以及家属从事工商业,但并没有规定同乡不能经商。李嗣同动一动笔墨,朝廷贱卖盐引,国库和老百姓两头吃亏,银子却如流水一般进了盐商的口袋。而掌管盐引的前户部尚书王善是五姓之一的王家人,此事必然也在柳青纶的默许之下。
“说说第一条吧。”
“是。微臣惭愧,微臣有负陛下隆恩。”郑观潮扑通一声又跪下去,接着道:“陛下吩咐微臣不可逼迫农户太紧,不可增加田赋,应当以增加农户数量为主,臣却没有做到。”农户数量不增反减,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长流长叹一声,道:“郑卿起来吧。此事朕心中有数。”早在几年前,柳青纶便联同几个世家大族封山占水大肆圈地。圈地的方法很简单,放高利贷给农户,让他们用田地抵押。一旦农户还不上银子,田地便归士族所有,他们再雇佃农来种地。甚至更多的情况是农户还不上银子,便直接成为世家的佃农,耕种自己原先抵押的土地,却不再是这块地的主人。王家逼死佃农大致也由此而来。
士族原本就无需纳租服役,他们拥有的土地越多,国家可以征收田赋的土地就越少。士族兼并土地,使得平民身无立锥之地,男子只能依附士族成为佃农,女子则为奴为婢任凭驱策。久而久之,依附于士族之下的人就越聚越多,朝廷可征税的“户”自然越来越少。
简言之,世家门阀越壮大,朝廷就越穷困。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集官僚、地主、士人于一身的士族利用手中职权制定各种利于家族的国家政策,逐渐掏空了国家,养肥了自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长流坐了这把金龙椅,才明白前世大禹为什么不堪一击。只怕当时洛轻恒打进来的时候,整个国库就剩下一个空壳子。那些世家门阀只知道中饱私囊,外敌入侵便束手无策。后勤不济,顾涛就是再会练兵打仗也白搭,何况前世顾轩这个废柴还是见鬼的镇国大将军,不全军覆没才怪。
郑观潮告退后,长流凝视着案上的另一份奏疏。微微泛黄的薄纸间露出字条的一角——“加赋工商”,字如其人,清逸到了十分。翻开奏疏,细看其上书法,楼凤棠刚出道的时候写的字笔力不及如今浑厚,却显得异常秀骨清奇,倒跟韩毓的有几分接近。
长流让韩毓去将楼凤棠早年的奏疏都找出来,其实并没安什么好心。楼凤棠如今刚过而立之年,为官却沉稳持重,叫人找不到丝毫破绽。想了解他,只能从他还青涩的时候寻找突破口。何况,她苦心培养韩毓,不过希望他将来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楼凤棠这个前浪死在沙滩上。故而让韩毓摸清楼凤棠的路数便极有必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韩毓会找到这样一封奏疏。
只是,十年宦海,不知他是否本心依旧?
“旺财,你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长流正要唤人,一抬头便瞧见旺财隔帘张望。
旺财立刻连滚带爬地进来,跪下道:“奴婢是来领罚的。”
长流一听他说话就知道那副如丧考批的样子是装的,心虚倒是有几分,但不至于怕成面上那个样子,便道:“什么事,说。”
“奴婢最近听了些闲话。”一顿,他抬眼转了转眼珠,接着道:“都说,说韩公子被陛下单独召见,与陛下有……有私。”
长流不禁皱眉道:“不是让你避讳着些么?”
“奴婢该死。韩公子爬墙,哦不,爬窗,不知怎地就被人给瞧见了。如今话都传开了,朝中好些大人议论呢,也不知源头在何处。”
长流一听便气笑道:“他好好的爬窗做什么,定是你这个狗奴婢教唆的。朕让你避讳着些,不是让你叫人当贼抓。”
“是。奴婢知错。”
话是这么说,却一副委屈样。长流见了登时越发好气好笑,道:“罢了。你去宣楼凤棠来。”
“是。”旺财猫着腰,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陛下这儿算是报备过了,今后要真的有什么不入流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他应当不至于被陛下的怒火烤成一尾干煎小鱼。
楼凤棠进殿的时候看见女皇正在用点心。一旁红泥小火炉上的青铜釜已然微微有声。
“楼卿免礼。朕好久没喝过楼卿泡的茶了。”
言下之意是叫他泡茶。楼凤棠起身,认命地慢慢踱到铜壶边。
本在研磨茶饼的素琴见楼相欲亲自接手,忙敛首退至一旁。
楼凤棠揭了釜盖,见水面上泛起“鱼目”气泡,遂微笑道:“臣来得正是时候。”边说边除去浮在水面上的水膜。等水边缘的气泡“如涌泉连珠”,即“二沸”之时,他先撩起绯袍衣袖,往青铜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
待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便是三沸了。楼凤棠取了“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缓缓倒入釜中以“育其华”。一时沸腾暂止,茶汤煎毕。
他先沏了一杯递给长流,微笑道:“陛下先请。”
素来就有“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之说,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自然最好,谓之“隽永”。茶一旦放凉,“则精英随气而竭,”不值一饮。楼凤棠如此讲究之人,品茶之时自有一股风雅气韵。
“好茶。”应是今年新贡的明月峡。
“楼卿若喜欢,不妨带些家去。”
一旁素琴连忙递上一只剔红食盒。楼凤棠又是一笑:“臣谢过陛下赏赐。若非陛下特赐明月峡给臣,臣只怕要误会陛下此举是为了暗示臣交还食盒。”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食盒来,又接过素琴手中略大一些的那只同样花色的。
长流极少听他当面玩笑,遂亦笑道:“楼卿是在说朕小气。”
“臣不敢。”茶也喝了,东西也赐了,该切入正题了吧。
果然长流屏退左右,只留下旺财一人。
楼凤棠接过旺财手中奏疏,只一眼便又合上,静待女皇下文。
长流忽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朕只问你一句,当年做不成的事,如今还想不想再试一次?”
楼凤棠面上沉痛苦涩之意一闪而过,随即轻声平淡道:“陛下想必知晓当年臣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当年他因此事被外放岭州,阿晚执意跟随。两人是少年夫妻,根本未曾察觉阿晚已经有了身孕。结果舟车劳顿之下,孩子没了,还伤了阿晚的身子。岭州瘴气严重,又缺药少医,阿晚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离世,独留他一人辗转红尘,苦熬至今。
长流轻轻将手放在楼凤棠的肩上,坚定地道:“当年你人微言轻,如今却已是当朝首辅重臣。何况还有一个朕!”
当年楼凤棠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时候便主张轻田赋,增加工商税。侍讲学士算是天子近臣,清贵无比,那些巨僚却因为这项提议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切身利益,又怕先帝爷纳谏,便暗中动手脚将他贬谪去了岭州。也是楼凤棠吉星高照,刚到岭州不久,还未来得及接手当地的职务,便又因为如今的太皇太后升了妃位,被调了回来。因此他的档案里并未有在岭州任职的记载。这一段往事也是长流看了奏疏之后,调查了一番才得知的。不过,阿晚当时病重才使得楼凤棠整日求医问药照顾妻子,因而无心任官,这一节长流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其实下半部很难写。可能有童鞋觉得进度慢,但其实如果说上半部是单线构架,下半部就是蜘蛛网构架。朝堂势力纵横交错,但矛盾冲突并不是猫猫落笔时最兴奋的所在,下半部写的更是人物。我说过楼楼的戏份会增加的。猫会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他剥出来。
这章写的是煎茶,唐朝很流行,放盐的步骤被某猫略去了。引用自陆羽的《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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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凤棠望着肩上那只手;绯色之上的莹白纤小让他想起许多年前送给阿晚的那枚白玉兰花扇坠。下一刻,他只觉掌心一暖,那只手柔若无骨到不可思议。
他几乎是被动地被一股柔韧绵长的劲力给拉了起来。一时怔然。原来这只手是如此有力。
殿中的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了个干净。
被地龙烘暖的空气中弥散着水仙的清香。此刻,青铜釜中水沸之声仿佛都带着一股鲜活的暖意。
君臣二人默默对视。长流忽然觉得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仿佛不再深浓如墨;而是如同一滴墨跌入一片静湖;缓沉、晕染、四散;而后消弭如烟;最终竟然只剩明澈。
楼凤棠忽觉掌心一紧。
良久良久;久到长流以为釜中之水快要蒸干了;才听他轻声道:“臣一定将王素和送上御史大夫之位。”
“多谢。”
原来她也可以笑得春风化雨;春花如绽;明丽似窗外碧洗晴空。
“你一早便看出来了;朕要重建御史台。”刚才楼凤棠说的是御史大夫,而不是右都御使。前者是御史台还未被改为都察院时的职称。
“陛下对司徒大人的维护之意叫臣欣羡非常。”
早些时候,长流下令彻查河工贪墨案。这桩案子最早的揭发人是司徒常胜,长流假意被他触怒,将他投入大牢,实则是为了保护司徒。如果司徒不被下狱,那么他不参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