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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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
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后,在香炉上反复薰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用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阿宝见奉养完毕,住持退立一侧,定权却举双手与额顶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不似礼佛,竟如对人君施礼一般,不由微感奇怪。随他一同拜祝后,悄悄抬眼瞻仰宝相,却见其上观世音柳眉凤目,体态盈丽,安坐于须弥山间,双手交叠于右膝之上,一足据起,一足踏一支初绽莲花,廉垂的双目于秀媚之中,隐带刚毅,竟然略有母仪风度,与他处迥然不同。定权礼佛既毕,见她注视圣像,解释道:“这寺庙本是由先皇后发愿建筑,先皇后从前亦经常亲自写经事佛。此像是本朝能工敬塑,颇为传神。观者不论据于何处,皆受菩萨注目,可察无上慈悲。”仰头呆呆看了那菩萨慈颜良久,突然轻轻说道:“其实今日才是先皇后的忌辰。”阿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他已经慢慢退至了殿外。从寺中出来之时,寺外街上已经人声鼎沸,更有许多仕女杂行其间,发上簪着剪缯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的应节饰物。道路旁的酒肆、商铺,瓦子之前,
因为车马在人群中容与拒前,定权只得下马步行,走了两步,看见道边卖角粽摊铺,才想起来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间,驻足拣了几只角粽,一眼瞥眼还有樱桃煎、查梨条、罐子党梅、酿梅等等蜜煎和香糖果子,便忙又指指点点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随行侍从忙上前帮他提了。那卖果子的人见二人转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观看的阿宝问道:“这位娘子,你家相公还没有算账呢。”阿宝刚开口道:“这不是……”便闻定权回头道:“正是,钱款都是我家娘子掌管,你问她要便是。”几个侍从本来有代为付款的,看见主君胡闹,便不再干涉,只躲在一旁窃笑观望。他突然如此无聊,倒令阿宝束手无策,只得上前伸手道:“我身上无钱,不如把东西还给人家。”定权连忙护住蜜果,示意随侍前去结账,在她耳边轻声笑问:“我给你的俸禄不够么?这孝敬主君的机会,别人抢都抢不来,唯有你还朝外推。”又下令将角粽分给众人,自己揭破纸封,将蜜饯一一尝过,认真吩咐道:“这两样你收着,给我带回去,剩下的不中吃,不如一会拿去送人。”阿宝怒道:“每包上都挖了个洞的,怎么拿得出手?”定权想了想道:“那便赏给你罢。”未待阿宝回话,摆手道:“街上不便,等回去再谢恩吧。”
阿宝哭笑不得,此处行人稍少,见他上马,只好怀抱着七八包蜜果上轿。又行了五六里,大约再入街市,只觉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闪,便忍不住撩起帘幕一角,朝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他马鞭所指的地方望去,见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街上虽已摩肩接踵,府门前数百丈外却有持刀侍卫把守,极为清净肃穆,看了看门外台阶及两旁瑞兽,道:“应当是王府。”定权笑道:“不错,你看比起报本宫来如何?”阿宝忖度着言辞道:“藩王之府如何比得上鹤驾青宫?”定权调转鞭头轻轻敲了她的额角一下道:“胡乱奉承——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如今的齐王府,比咱们那里可气派多了。”见她抿嘴一笑,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城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道:“繁华热闹之处尽在东城,没见识过实在吃亏,你说你应当如何谢我?”因适才买果子一事已教他打岔了一番,此时阿宝倒也不觉得气氛拘谨,礼法严肃,遂还口道:
“殿下对京中这样熟悉,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了罢?”定权在马上俯身反问道:“怎么?你要写奏本参我?”两人一在轿上,一在马上,一来一去对嘴对舌,已有道上仕女看见,不住指指点点,和同伴笑语。定权扬眉笑道:“你知道她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么?”阿宝道:“还请指教。”定权低头道:“她们是羡慕你家相公少年风流呢。”阿宝一愣,却见他策马翩翩,行于轿边,脸上又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轻轻啐了一声,摔下了帘幕。
定权此行的目的却是京东一处巷口的两扇黑漆小门,既已行到,下马吩咐阿宝道:“你在轿中坐等便是,我有些公事要办。”又对侍从下令道:“去叫门。”那侍从上前打了十数下,方摇出来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人何事?”侍从问道:“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大人讳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访问。”那老翁看了看定权,问道:“敢问尊上贵姓?”侍从方想开口,定权已经答道:“敝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禀。”那老翁问清楚了,又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飞奔至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直到进了客房,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扶他,笑道:“不过今日无事,从宫中出来,顺道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来你府上走走。”一面撩袍坐了,四顾叹道:“京中有俗话,道是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学,亦非乌台,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道:“主簿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
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谬赞了,白屋贫寒,辱贵人折节,臣惶恐。”定权道:“白屋亦出公卿,如此看来,亦未必不是宝地。”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看着他笑了笑道:“芹意而已,主簿不必介怀。”喝了一口童子奉过的白水,想了想,开口问道:“长州的军报,主簿知道了么?”许昌平道:“臣看过衙内邸报,已经知道了。”定权道:“主簿前次登门,孤曾言道,日后还要请教——今日所来,就是问问此事尊意以为如何?”许昌平知他请教一语未必真,观察之意却确实,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点头道:“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一战始自元年九月,大小战役亦逾十次,迁延迄今已近一载。臣妄言,此战形势可以李氏一案为分水。说句诛心之论——拖,于殿下有利。此役已为我朝战势扭转之关键,若是取胜,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于殿下而言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自然是在为殿下打算。”
定权不置可否道:“我前日已给长州方面送了些东西过去了。”许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权道:“一封字帖而已。”许昌平道:“什么帖?”定权望了窗外,半晌方咬牙道:“我亲书的安军帖。”
许昌平愣了片刻,回过神时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喃喃念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笑道:“不想许主簿于书道有如此造诣”。许昌平不理会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自顾问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权细细查看他神情,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见许昌平只是一味惊怒的望着自己,终于正色道:“主簿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不可思议摇首后退,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想的,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点头道:“我不是不懂事理的三岁小儿,当然知此举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家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寇仇。我同齐藩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杀人以政?怎可为一己之私,令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举行不易,想来主簿也听说过的。但内里详细,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却迟迟未冠。李柏舟当时刚由枢部入省,京卫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之中,可谓炙手可热。趁着天心未明之际,一心只想托了齐藩上位,一时间只是剑拔弩张,四方活动。大司马与我分隔万里,泥于征伐,自顾不暇。孤根本无法可施,只待坐毙,是当时的吏书,孤的先师卢先生带着一干旧臣,拼死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先生因此事致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先生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暗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对我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亲看到便好了,若老师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我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先生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臣不忍闻。”定权定定注视他道:“我不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空话。只是昔日卢先生授课,有一语我记忆良深。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极易,有不为极难。他还跟我说过,上古时候君子一词,就是人君之意。今日若我无此不为,便是未来得以践祚,百岁之后也难见祖宗,难见恩师。我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我可命人将你转回礼部或其余清贵地,未来也好避些风雨。但主簿若不改前意,则日后四方牵系之事,还要多劳用心。”
许昌平顿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有荣焉。殿下意既已决,则亦请早作谋略。”
定权闻他又提及前事,摇头道:“你们促狭文人,一向把将军称做大司马,也是因为他还挂着枢部尚书的头衔,可是他不涉部务已经十多年了,枢部的事务根本无由置喙。他也领过京营,只是年深月久,其间早有更迭。我的名声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的罪名,确属冤屈。”
他前事固有试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荡接纳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却依旧半分不肯改口。许昌平亦知结交未深,不可强求,只得点头叩首道:“臣愿不耻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权伸手挽他起来,面上似有几分伤感,道:“愿主簿待我,便如卢先生一般。”许昌平听了这话,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以额触掌,良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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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晋元帝《安军帖》,草书。历来断句不同,此处按照情节需要断之。原文“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
胡为不归
定权返回西苑时,天已全黑,遂与阿宝同承而行,阿宝见他一语不发,与下午的模样迥异,也便低头缄口。定权闭目一回,回过神来,睁眼正瞧见她头上发旋,颇觉可爱,不由伸手去摸,却见她如飞般便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渐渐冷却了下来。阿宝亦觉出自己失态,偷偷看了定权一眼,也不敢再多动作。
一路二人相对无语,同至宫门之前,忽觉车外光影透帘,连忙甩开帷幕下了车。这才看见西苑宫门外竟守了一层的人,皆提着大内字样的灯笼守候在外,方不及询问见周午便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叨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康宁殿陈大人,已在此处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皇帝的近侍陈谨站在人群之首,他亲自出宫之时不多,定权心中踌躇,知道必有不寻常事。陈谨也见了他,连忙上前匆匆施过礼,道:“臣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拜,又闻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宫的。”定权问道:“此刻?”陈谨答道:“。”定权皱眉道:“看着时辰,怕宫门已下钥了罢?”陈瑾道:“陛下有旨,留门等候太子殿下。”
事体如此严重急迫,定权却不敢怠慢,知道陈谨素日与中宫藩王皆过从甚密,转念一想,又问道:“陈总管可知陛下宣诏为公为私,本宫也好换过衣服。”陈谨道:“这个臣并不知晓,只是传旨而已,旨意紧急,还请殿下速移玉趾。”定权愈发疑心,推脱道:“还要再烦总管捎待,我去换过衣服便骑马过去,这不衫不履,怎好见驾?”陈谨见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拦,只好答应道:“是。”定权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换马。”周午答应着,便随他一道进去了,甩下陈谨一干人站在门边,相视也无话可说。
阿宝方服侍定权脱下布衣,换上锦袍,便闻周午进来回报道:“殿下,马已换好了。”定权挥手令阿宝退出,自己结束了衣带,周午蹲下为他着履,问道:“殿下便穿这一身进宫?”定权道:“现下还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间的穿什么公服?”周午又问道:“殿下今日也带她出去了?”定权道:“是。”周午摇头道:“殿下又何苦费这个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权道:“你懂什么?叫你的人依旧看紧了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头那样的事情来,殿下千万不可再蹈覆辙。”定权不耐烦道:“孤心里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