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许昌平自中秋过后,未再见太子,此刻见到,只觉他除了略略憔悴外,精神却还尚佳。一时无语,只是跪倒向他叩首道:“微臣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谨代衙内同僚恭贺殿下华诞。”定权嗯一声,接过他手中贺表,慢慢打开,对那内侍道:“去把门敞开,孤看不太清楚。”那内侍应声而去,定权只道:“许主簿快请起吧。”许昌平轻声道:“臣这般跪着方好和殿下说话。”定内见那随侍回返,
又吩咐道:“去斟茶来。”那内侍回道:“殿下,已没有热水了。”定权皱眉道:“没有热水便问吴庞德去要。”那内侍为难道:“那这边??????”定权道:“你将门敞开便是,院内这么许多的人,还会出什么事?况且许主簿过来,不是陛下的旨意么?不然吴庞德最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他如何便不跟来了?”那内侍见他发作,唯唯道:“臣这便去。”
许昌平见他去远,低首道:“殿下受苦了,臣死罪。”定权叹
道:“也不算什么,你告诉我,外面怎么样了?”许昌平答道:“听闻昨日敕使已返。”定权道:“我也估摸到了,长州那边换将的事情,定然还是顺利的。否则陛下今日不会赐宴,你也进不来。我是问你……”
许昌平道:“臣未敢轻举妄动。臣此日过来,只是想问殿下一句话。”定权道:“你说。”许昌平低声问道:“中秋宴上,殿下为何便要一口认罪,咬定那首童谣是自己传的?”定权一愣,方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歧路之哭
许昌平向院外望了一眼,才咬牙道:“臣若有僭越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定权催促道:“你只管直说,眼下这个情形了,还说
这些做什么?”许昌平道:“是。臣想请问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之时,还只道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为,如何到了中秋便认定了陛下也是知情的?”定权一时却被他问住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许多日来,诸事纷纭,接踵而至,自己亦只是疲于奔命。况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后亦是不愿多想,此刻再忆及当日□,虽相隔了不到一月,竟已觉得有些恍惚。经许昌平重新一提,千头万绪登时一齐涌了出来,当日那点说不出的怪异也再上心头。是因为父亲在宴前的呵斥,是因为堂叔祖在宴上的胡言乱语,是因为卢世瑜的那幅字,还是因为齐王肆无忌惮的告发?当日所见的一切,都仿似在告诉自己,是父亲在谋划着这件事情;但是到底为何自己一早便会怀据了这样的心思?
一件从未念及过的事情已然隐隐浮出,定权不敢深想,不由面色发白,又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许昌平低头道:“顾将军可曾和殿下说过些什么?”定权掌心微有汗出,回忆前事,慢慢转述道:“顾将军说过,心中忐忑,
觉得事情尚未开始。又说,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声音却轻得很,便如自语一般。许昌平又问道:“殿下从臣家中回去,不过十三日晌午,十三日下午或十四日,殿下可又去了何处?”定权心内已是一片木然,半晌方道:“我又回了顾将军府中,将听到的话告诉了他。”许昌平道:“那顾将军怎么说?”定权慢慢摇首道:“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行走时膝头软了一下。我……本宫便说要他放心,这件事情由本宫一力来承担,他,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许昌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叩首道:“臣有罪当死。臣自殿下移驾以来,无一时一刻能够安寝,日思夜想,只是觉得事有跷蹊。殿下,张大人拿出的那张字条上,都写了些什么?”见定权只是沉吟不语,又道:“请殿下务必明白相告,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若殿下有一丝半毫闪失,臣便当真只有
以死谢罪了。”定权叹了口气,仔细回想道:“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阅后付炬。”许昌平听了,眼前却徒然一亮,连忙问道:“果真只是这几个字,没有旁的?”定权点头道:“是。”许昌平只连声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权皱眉道:“那字条是我写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认了。”许昌平道:“殿下素日和张尚书的信中,可有直言李江远名姓的?”定权点头道:“有过。”许昌平道:“那么此事定亦是齐藩所为,陛下事前并不知情。若果是有了陛下的亲旨,张大人不提此事则以,既提了,又何以只是……”定权心念一动,截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说张陆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那内侍已将烹好的茶送了进来。许昌平眼看着他进了院门,心知已不及再细说,只低声嘱咐匆匆道:“如臣所虑不错,殿下日后便不必忧心太过。至多在此处再住一月,定可毫发无伤返回。”定权急问他道:“你如何知道?”许昌平道:“臣也只是揣测。詹事府内诸般事务一切如常,待殿下鹤驾返归,众位同僚定要亲自向殿下叩贺。”
定权微微失望,笑道:“尔等的心意我已知晓了。许主簿请起吧,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喝过了这盏茶再回去吧。”许昌平道了声谢,这才站起身来。定权又邀他坐了,二人只是相对默默饮茶,待得一盏茶尽,许昌平便起身向定权辞行。定权亦知再无可私谈的机会,只得道:“劳动许主簿了。你送主簿出去吧。”后一句却是说与那内侍听的。
许昌平也无话可说,只是又撩袍跪倒,向定权叩首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权点头道:“多谢了。”一面拂袖入了内室。许昌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随着那侍者出去了。一路细细想算定权的话,走到宗正寺门外时,竟觉腿都软了。
定权回到内室,一语不发,只是在榻上抱膝而坐。不知为何,耳边却一直响着那只蟋蟀的“唧唧”叫声,时近时远,就是不止不歇。
定权被它聒噪得不过,终是用手在那墙上狠狠一击。阿宝见他不脱鞋便上床,已是觉得奇怪,此刻心上更是微微一惊,问道:“殿下?”定权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问:“你听到了没有?”阿宝疑道:“听到什么?”定权低语道:“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么?”阿宝摇头道:“没有。”思忖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妾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阿宝知他心中有事,也只得在一旁悄悄坐了。四下依旧静得出奇,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么?鸟不鸣么?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么?阿宝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在自己身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门响,阿宝怔忡抬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请用晚膳。”定权只若不闻,阿宝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登时暴怒道:“出去!”连那个送饭的内侍都吓了一跳,只是愣在了当地。阿宝默默走了出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东墙,送来饭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了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只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朝阿宝唠叨了半晌,询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云云。阿宝终是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拎了本书倚桌而看,又看不进去,不过寻个由头,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不住辗转反侧。阿宝见他焦躁,话过嘴边几次,皆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么?妾服侍殿下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听了这话,终于停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了口,忽闻他低低道:“阿宝,孤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站起身道:“妾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便见阿宝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
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了点头,道:“你也坐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便将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么?”定权点头道:“我自幼便有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常服,我没有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只低声道:“妾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就是前年的事情,太医围了满满一室,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旁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陛下连名字都已拟好了,就叫萧济。”说罢略侧了侧身子,抓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孩子还在,现在应该也会叫爹爹了。”
阿宝默默低头,他闭着眼睛静静蜷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已没了丝毫的戾气,自己就还如方方束起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思想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半晌才劝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谢娘子也是,赵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是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世子,便绝不会叫他受半分的委屈。”阿宝从不知道,从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般傻话来,一时不由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从他颧边滑了下来。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手不开,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又继续道:“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陛下说半日的话,然后再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上。我有时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郡王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陛下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方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的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定权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已从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便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自那以后,舅舅也来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祖父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兀自半晌,定权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祖父,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妾明白。”一面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么?你真的姓顾么?你真的叫阿宝么?”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定权喃喃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倒沉沉睡了过去。阿宝却如何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走动。过了半晌,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又变作了冰冷,她的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了那只手,一面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便是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的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脸,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挣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边。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阿宝急忙翻身起来,见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进去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果见定权已自己着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那张脸上还略微带着些疲惫,嘴角仍旧是垂着,细细分辨,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静之极。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那其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纂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也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立在门口,一时只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是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抚了抚那床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尤自还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