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夫人神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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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月末,兰陵王高肃班师回朝。
云瑶在宫里住了整整半年多,直到这时才被皇帝放出宫去。皇帝这些天像是吃了些丹药,精神恍恍惚惚的,就连御史在下面猛咳嗽,他都不正眼瞧他们一眼。等高肃、斛律光、段韶等人交还兵符之后,云瑶便跟着他们一起离去了。
斛律光在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高肃一眼。
高肃神情有些沉重,也未曾说些什么,便带着他的王妃回府了。一路上高肃都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言,时不时抚着那张青铜面具,眼里出现了一些沉沉的哀色。
“我亲手斩下了那人的首级。”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沙哑,也有些疲惫,“从今往后,不管他们是猜忌于我,还是要收回我的渔符,都与我无关了。娘子……阿瑶,你要随我回兰陵郡么?”
说着,他的身体忽然微微一晃,像是要栽倒下来。
云瑶扶住他的胳膊,轻轻唤了一声大王。
他按住云瑶的手,低低说了声无妨。冰凉的铠甲之下,连他的肌肤都是微凉的,像是在北地里吹多了风雪,连身体都透着寒意一般。云瑶侧坐在他身旁,将先前高纬说过的话,一一地同他说了。
高肃全身一震,又像是相通了什么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叹息道,“早在我出邺城之前,便已经察觉到太子对我的不满之意。但那时陛下他,他尚存着几分情面。这些天陛下沉迷于道术丹理,太子监国,这种不满便表露出来了。”
云瑶讶然道:“监国?但太子他那么小……”
“他还有太傅、太师。”高肃道,“就算是陛下亲政,也绝非是事事亲为。我先前在长乐郡时,便听说太子在朝中说一不二,颇有副君之风;今日见到陛下情状,才知道绝非空穴来风。”
他低头看着云瑶,缓缓说道:“怕是要早些动身回兰陵郡了。”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便早些回去罢。”
高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又靠在车厢里,阖目养神。他像是真的累极了,神情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淤青,连呼吸声都清清浅浅,微不可闻。云瑶想起兰陵王在北地的那些传言,再看到他现在满身的疲惫,禁不住心底一软,侧过身去,轻轻地给他揉着太阳穴。
他就势歪靠在她的臂弯里,沙哑道:“等到了府里在叫我。”言罢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云瑶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到有些涩涩的。她低低说了一声“睡罢”,便一动不动了。她知道兰陵王从北地赶回来,肯定是舟车劳顿,刚刚又在前朝和太子、朝臣们一阵斡旋,所以才会一沾到她怀里,便全然放松地睡过去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是安宁,像是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车马隆隆地驶过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时,在停留在了兰陵王府前。有两个小厮上前挑开帘子,又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等候兰陵王和王妃进府。外间依然齐溜溜地亮起了一排的火把,但笑着迎上前来的府丞,却已经换人了。
府丞在车厢前微微欠身,神色甚是恭敬。
云瑶想起他临走之前,似乎是在府里裁撤了几个人,遂了悟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兰陵王想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罢。所以才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裁换了这些人。
她俯身在他的耳旁,低唤道:“大王,到了。”
☆、第22章 北齐|传书
高肃在她怀里,沉沉地应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车厢前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人,手里拿着明亮的火把,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府丞身上。
这位新进来的府丞微微弓着身子,脸上带着些谄媚的笑,道:“大王请吧。”
高肃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自去罢。”
虽然那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但总好过先前那位,被安插在府里监视他的钉子。
高肃起身下了马车,又将云瑶也抱了下来,与她一同朝王府里走去。一路上小厮们都恭敬地低着头,表情沉默,也不再像上次那样神态各异了……云瑶偷偷算了一卦,这回的卦象依然是中吉。
看样子,他在去北地之前,已经将府里都清了一遍。
高肃与她一同走回到府里,又用了些膳食,才略略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可好?”
云瑶停下箸,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将上回在城南郊外的事情,细细地同高肃说了。那天高肃和斛律光一齐离开邺城,宫侍便将她带回了皇宫里,而且还特意嘱咐,连衣帽鞋袜都不要带进来,昭仪娘子自会替王妃准备齐整的。
高肃沉声道:“想必是陛下的吩咐。”
云瑶笑道:“我猜想也是。”既然是要将她带到宫里,作为人质软禁起来,那自然要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摘干净了,才能住到宫里。这半年来她留在昭仪娘子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两个宫侍,连如厕时身边都跟着人,睡觉时屋里也留着两个宫侍,简直是时时事事都在监视。
不过除了人身禁锢,怕她忽然逃了之外,平时里倒也是锦衣玉食地好好供着,不曾有过怠慢。
除了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忽然脑子抽风,跑到昭仪殿里警告她去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云瑶都不必说得这样仔细的。但她担心朝中局势芜杂,要是不小心遗漏了某处,会给兰陵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无妄之灾,便事无巨细地都说了。
高肃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直都不曾插话。
直到云瑶再次说起太子高纬,又犹犹豫豫地说道,她担心高纬会对他不利,高肃才温和地笑笑,道:“无事,我早已将兵权鱼符都交出去了。”就算高纬再怎么忌惮他,也捏不住他的把柄。
云瑶问他:“那要是边关战事再起,太子强行要你执鱼符出战呢?”
高肃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道:“顺其自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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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宫里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帝禅位了。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皇帝会忽然在盛年时禅位太子,但这位皇帝做事一向古怪,就算是忽然披着道袍跑到深山里去炼丹,想来朝臣们也会安然接受的。但太子登基大典在即,高肃带她回兰陵郡的想法,便只能暂时搁置了。
又过了些时间,段韶将军忽然从前线来报,说是战事吃紧,请兰陵王前往增援。
战报传到邺城的时候,兰陵王正抱着他的王妃,在梧桐树下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他用的是小篆,而且字字都劲瘦峭挺,如崖上青松一般。
云瑶两眼一抹黑,指着上边的墨团道:“我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前些天兰陵王因为太子登基的事情,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时间无暇顾及到她,直到今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她在对照碑帖,艰难地认字。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王妃自小习楷书、隶书,对小篆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基本属于文盲范畴。
所以兰陵王便趁着闲暇,来教自己的王妃识字了。
听到王妃之言后,高肃不由闷闷地笑了两声,正色道:“慢慢学罢。”
他拨开她的长发,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肩膀上,带起一些微微的战栗。云瑶按住他的手,接过那支染了半寸墨的长锋狼毫,抖抖地照着写了几个字。其实她真不是文盲,但在现代还有谁会去修习小篆啊,习的大多都是楷书或是宋体。就连高肃惯用的行书,她看着都有些吃力,现在……唉……
她照着高肃写过的痕迹,一笔一划地描摹完那九个字,依然两眼一抹黑地问道:“大王刚刚写的是诗,还是曲?”除了那个怪模怪样的言字,她能隐隐猜出来之外,其他的真是一个都不认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出声来:“你猜。”
——但是我猜不出来啊,坏心眼的家伙。
云瑶怏怏地执笔,像是要从记忆里搜寻出相似的字句来,但是依然无功而返。她听见高肃在耳旁低低说道:“莫要唤我‘大王’。阿瑶,唤我长恭。”长恭是他的字。
云瑶一顿,依言唤道:“长恭。”
长恭二字想必是高湛所起,要让兰陵王时时谨记自己的位置,不要逾越了。她想到这里,声音不知不觉又黯淡了几分,指着宣纸上的那几个字问道:“不知长恭方才所写……”
他执起她的手,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掌心,低低吟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大约唯有携手二字,才能配得上她这份心意罢。
兰陵王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又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回云瑶倒是勉强能看懂两个字,但整个儿来说,是两眼一抹黑。高肃在她耳旁低低笑出声来,又握着她的手,在那两句话旁边,用整齐的楷书重写了一遍。
——噢、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云瑶暗暗点头。假如他要用诗经来教自己习字,那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现在还没有百家姓,就连启蒙用的千字文,也仅仅是在南朝一带流传,还没有传到北齐来。
直到很久之后,院外才有个小厮战战兢兢道:“大、大王,段将军派人过来了。”
也不知道那小厮在外面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高肃放开云瑶,起身走到小厮旁边,低问道:“何事?”隐隐有些薄怒。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宫里传旨,让大王速速进宫一趟,说是段将军那里撑不住了,要让大王还有斛律将军前往增援。而且还说,自从大王还朝之后,西面已经连破五座城池了!”
西面,指的是宇文觉、宇文扈一支的皇室,国号周。
前些日子兰陵王辗转北方四郡,又亲自到西线教训了他们一番。等到大雪封山时,才和斛律光一起被匆匆召回,说是皇帝快要不行了。但他们回到邺城一看,皇帝明明还好得很,不过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想要禅位于太子罢了。
如今太子登基,朝中政权一度更迭,他就更加不敢执掌帅印了。
小厮从怀里取出一封手书,递到高肃手里。手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张狂肆意,确实像是新皇高纬的笔迹。高纬让他快些进宫,商讨对敌之策,但却并未言说,是否要让他亲自带兵出征。
高肃看完那封手书,沉吟片刻,吩咐道:“备马,我到宫里去看看。”
此时云瑶也已经听到了动静,将纸笔搁下,走到前头问道:“怎么了?是出事儿了么?”
高肃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温言道:“无妨,不过是要进宫一趟。”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便没有再追问下去。等高肃高肃离开之后,她才走回到院子里,收拾了那些纸笔,腾出一小片空地来。随后她翻出十五枚五帝钱(伪),口中吟诵着玄奥的字句,又以一种极古怪的姿态,将铜钱一一抛掷在了地上。
其位高,高不胜寒。
其势危,危危欲坠。
她连起三卦,卦卦都是一样的爻辞,刹那间感到遍体生寒,连高肃悄然离去都忘记了。
高不胜寒、危危欲坠……再联系到前日高纬的那些话,还有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的那些言辞,即便再是懵懂,她也已经能猜测到了:高纬容不下高肃,日后那位鸩杀高肃的皇帝,多半就是高纬。
云瑶心里一惊,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但高肃已经策马走远,再也追不上了。
她担心高肃,便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一路追了过去。这回她没有在阳光下显出身形,而是像一缕透明的雾气一般,一路飘到了北齐皇宫前。她想直接和高肃说话,但因为自己本体还留在王府里,又不能过分轻举妄动,便唯有焦急地在皇宫面前游荡,寻找合适的时机。
片刻之后,高肃和一位年纪颇长的将军,一左一右地策马前来。
那位将军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当日在皇宫前,与高肃一同前来的斛律将军,斛律光。
如果这位斛律将军也在,那她就更不能去找高肃了。
☆、第23章 北齐|娘子胎里带毒
云瑶一直等到午间,才看到高肃和斛律光一起,从宫里走了出来。
他们走到宫门口便分开了。高肃从侍卫手里牵过马,沿着夹道走到大街上,随后便翻身上马,一路驰骋到城郊的一处庄子前,才停了下来。云瑶想要叫住他,但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便一直跟到了庄子边上。
那座庄子有些古旧了,连门上的朱漆都斑驳了不少,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
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老仆守在门边上,正坐在树下打瞌睡。
高肃上前叩了叩门,破旧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老仆被惊醒了,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又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嘶声道:“小主人。”随后上前替他开了门。
高肃将马交到老仆手里,道:“你歇着罢,我到祠堂里看看。”
老仆应了声是,牵过马,又回去打瞌睡了。
高肃一路驾轻就熟地走进庄子里,绕过一处荷花池和回廊,最后站在一间暗色的古朴祠堂前。那间祠堂像是新的,朱漆尚未斑驳,地面上残留着一些暗色的血迹。周围鸡犬虫豸之声俱无,唯有两个老仆从耳房里出来,见到是高肃,便三三两两地喊了一声“小主人”,又回到屋去了。
高肃推开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云瑶站在祠堂前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地飘到旁边一棵树上,将自己挂了起来。她大概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高肃的母族获罪,死后无法立碑,亦不能葬在墓地里,所以才在这里设了一间祠堂,年年地续添香火。外面那些人叫他“小主人”,想来原因也在于此。
“我该如何去做……”祠堂里飘出了高肃低低的声音。
“段韶派人求援,陛下果然让我带人去西面增援。但我这一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他轻抚着佩剑上的穗,低低说道,“这是国事,亦是我的家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推脱。西面战事吃紧,宇文护步步紧逼,要是大齐真的覆灭了,我亦不能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但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为,着实让我心生寒意。”
高肃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望着那一排整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