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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闺中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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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上陈叔已叫人去京内传过信了,按理说崔家早该派人来接她回去,不知为何竟一直无有消息。

然而对这时的“凤哥儿”来说,母亲的故去,又哪里是年初之事?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往事,又因为极为沉重,故而一直不愿去回忆。

不错,她是凤哥儿,也是崔云鬟。

如果崔云鬟记得不错……不,应该说她永远不会记错,——就在两年后的四月九日,春雨霏霏的午后,一只小雀停在窗棂上,哨了两声,又扑闪着翅子飞了,这时侯,陈叔会来请她出去,因为崔侯府终于派了人来接她。

她甚至清楚的记得,那前来接她的府内的胡嬷嬷,穿着一身褐黄色的团花吉祥纹缎子服,梳着油光的福寿髻,下车时候,先迈出的是左脚,她抬头看着“素闲庄”三字,口中发出“啧”地一声,右边眉梢一挑。

及至入内,胡嬷嬷差点儿被院中青苔滑倒,那时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一个笑了出声,一个捂着嘴,又忙来扶。

刷拉拉,雨声如在耳畔,扑面水汽,潮润润将她浸裹其中。

彼时胡嬷嬷进了厅内,看着凤哥,皮笑肉不笑。

再细想想,连她鬓边有几滴雨点,冷笑时候眼角有几道细纹,两个丫鬟暗换的眼神,诡异的笑影……云鬟都记得。

并不是因为场景跟人物多独特而记得,只是……是一种天赋而已。

对崔云鬟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并未意识到自个儿跟这大千世界中其他的众生有何不同,而对她身边的众人来说,也并没发觉异样,多半只觉着这女孩子甚是聪敏。

比如: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会知晓。

然而大家都觉着,这不过是种女孩子的小机灵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们不知,云鬟的这种聪敏,其实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她的“过目不忘”。

不管是见过什么物件、人物,经历过什么事情,悲欢喜怒,不管过十年二十年,对她来说,记忆兀自栩栩如生,若是细细回想,一切身临其境,就如前一刻才发生过。

细微至纤毫,所有一切,永不褪色。

在没意识到这点之前,云鬟并不觉得如何不妥,渐渐地明白之后,这一份“天生不同”,宛若折磨。

因为她不能选择,所以经历的种种,均都无法遗忘。

欢喜快乐之事倒也罢了,但是那些悲苦难禁的……仔细回忆,那种曾经历的痛楚,一番无二地涌现,凌迟似的苦痛更放大了数倍,就像是上天恶意的玩笑。

永志不忘,在别人而言仿佛一句无伤大雅的誓言,于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天赋,却也似极为可怖的诅咒。

因此在青玫停口不提主母之死时候,崔云鬟也立刻停下。

她竭力刻意地不让自己有暇去回想,一旦回想,种种情形,巨细靡遗,甚至所有声响气息……而她必又陷入那痛苦的渊薮之中,无法自拔。

可让云鬟不愿意去回想跟经历的,又何尝只有母亲一事?

七情六欲,毕竟无法自控,有时候不自觉中,便会莫名想起,就如踏足水边,不知不觉,却随之滑向深水,濒临灭顶。

就如那日……

其实并不似青玫所想的那样,崔云鬟并不是对当日发生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至少,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跟此刻所经历的,略有不同。

那日她在河畔闲玩耍,忽地见河上浮浮沉沉漂来一个人,起初以为是个死人,谁知那人的手臂挥动了一下儿,才知是有人溺水。

那时她尚且是个无知的弱女,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跟胆量,竟莽莽撞撞地涉水而下,想要把那人搭救上岸。

谁知那溺水者濒危之时,胡乱挣扎,竟把她也带入水中……凌乱之中的最后记忆,是有人将自己搭救上岸,再醒来之时,所见者就是青玫了。

只是因为当时情形危急,因此所见所感也是有限,不过毕竟有惊无险,再加上此后青玫又出了那种事……故而更是无人提起,云鬟也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次不同。

在她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已经非昔日的凤哥儿了。

或许说,就在先前沉于水下,混沌难明之时,她已经变了。

——多了一重如影随形的所谓“前世”之忆。

前世溺水过一次的记忆,跟后来血火交煎的经历,前后交织,错综难解,让她那一刻的记忆也变得迷离难明,她得费尽心力,才能从中抽出一丝有用的。

只是竟又碰到昔日旧伤,譬如……

于水中挣扎窒息的刹那,她仿佛又回到江夏王府的内堂,正眼睁睁看着——季陶然倒地。

那一瞬间,她踉跄俯身,捡起那颗沾血的珠子,几乎无法相信,然而双眸所见,却身不由己地将这一幕可怖场景印在眼底。

注定从此之后,就如一个最深刻惨烈的烙印打上,再也无法褪去分毫。

那时赵黼说道:“既知道翼然亭,可见他必然也是去过,纵然他不是那个人,自也是个知情者,且我素来便瞧他不顺眼,你的青梅竹马?一样该杀……杀了他,便少了一根眼中刺,下一个是谁呢?白清辉如何?”

至此时他的口吻仍是漫不经心,甚至有一抹淡冷笑意。

崔云鬟一生都未曾这般暴怒过,她攥紧那颗沾血珍珠,疯了似的,只想跟赵黼同归于尽。

赵黼略有些费力地制住了她,将她禁锢怀中。

因剧烈挣扎之故,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她的手臂折了。

然而身上再疼,却也疼不过眼睁睁看季陶然死在面前。

只是崔云鬟的暴怒反抗,落在赵黼眼中,最终怒极反笑。

他擒着她的手腕,一步把人抵在墙边儿,垂眸打量她的面色神情,竟好整以暇地笑说:“好极……我还以为,你一生都是那张枯井死水的模样儿呢!这样反而别有意趣……”

云鬟的嗓子已是哑了,泪大颗大颗,激愤慌乱地从眼中坠落,她颤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你偿命!”

赵黼仍是笑的漫不经心:“好啊,你要……怎么杀了我?用这儿?还是……这儿?”他眼中的火越发旺了,手指轻佻地滑过她的唇,复又往下蜿蜒。

这种回忆,竟比溺水更叫人窒息。

云鬟竭力挣扎,才从回忆的噩梦之中醒了过来,灯光幽淡,眼前是乳母林氏,正焦急地握着她的手腕,声声唤她的名。

崔云鬟下意识地将手从林氏掌心挣脱出来,整条手臂兀自火辣辣地,疼得有些发麻,宛若前一刻,还是被那人擒握着手腕狠狠压着,她甚至仍听见他咻咻低喘的声音,近在耳畔。

林氏见她惊魂未定,却错会了意,不由目光怜惜,喃喃道:“可怜的凤哥儿……”

妇人索性把云鬟拥入怀中,抚着头发道:“姐儿别担心,虽说奶奶去了,府内却未必就会真不管你了,毕竟你仍是崔家的女孩儿呢……别的不说,这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呀?凤哥儿不怕,不怕。”

如同抱着昔日婴孩儿一般,轻轻地拍打着云鬟的肩臂安抚。

云鬟明知她会错意,但是此刻对她来说,却也是唯一慰藉,只得拼力抱紧了林氏。

——她不知自己因何而“重生”,莫非是老天恶意的捉弄?

不多时,陈叔听见动静,也披衣举烛来探问情形,云鬟才放开林氏,道:“不过是做了噩梦,嬷嬷跟陈叔都去睡罢,我无碍了。”

两人又守了她一会子,这才自转出去。

临出门,林乳母忽道:“青玫这蹄子睡的也忒死,这屋里闹得反了天,她倒是安稳不觉的。”话虽如此,却究竟并没再去揪青玫起身,只恨恨说道:“明儿再行算账。”打个哈欠,回去睡了。

次日,乳母果然问起青玫昨夜之事,青玫只说自己果然睡死了,乳母口硬心软,骂了几句,便也罢了。

及至午后,青玫领着云鬟出外玩耍之时,云鬟见左右无人,方问:“姐姐昨儿当真没听见我叫人么?”

青玫低头看她:“凤哥儿可也是怪我了?”说话间,便蹲在地上,替云鬟整了整衣襟,道:“凤哥儿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听见、不会再撇了凤哥儿的。”

崔云鬟见少女双眸明亮,桃花似的脸上微微带红,她心头滋味莫名,默默低下头去。

过了会子,云鬟才又问道:“昨儿听小狗子说,阿宝的哥哥很中意姐姐……问姐姐会不会嫁过去呢。”

青玫没想到云鬟会说出这句来,脸上的笑影略退去几分,半晌道:“凤哥儿别听他们小孩子瞎说。”

云鬟只做懵懂无觉状,问道:“真个儿是瞎说么?姐姐不喜欢来福哥哥?”

青玫哑然,眼神闪烁,还未回答,就见迎面几个顽童跑来,因见了凤哥儿,都围过来,问长道短。

青玫暗中松了口气,却见阿宝欢喜雀跃道:“洛水河边上来了好多官兵,都在那里起灶做饭呢,很是好耍。”

云鬟随口问道:“怎么有官兵来呢?”才问出口,就知自己多此一举了,问阿宝等小儿,倒不如她自个儿想来的便宜些。

微一定神,云鬟便想起,前世这个时候,鄜州城曾有三次官兵调动,两次为演练,当中一次,却是因为曾有传言:说是鄜州大狱中逃了几个厉害的囚犯。是以州官请调了驻扎官兵配合缉捕。

按照时间上来说,此番便是缉捕要犯了。

果然阿宝等一无所知,只等不及地拉着云鬟去看热闹。

云鬟懒懒随行,青玫一路陪同,顷刻逛到洛水河畔,远远看去,果然见河边有人影窜动,更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仿佛是烧红薯等的香气,略有一丝甜,在山野间飘荡,越发诱人。

这一股独特香气引得云鬟不禁又想起旧事,此刻发生的点滴,跟记忆中的丝毫无差,她就如同一个荒唐的重复者,身不由己地来走自己曾走过的老路。

喀嚓喀嚓,脚步声响,是一队官兵经过,顽童们呆呆站住,痴痴凝望。

河畔上,有个收拾锅灶的士兵唿哨一声,几个顽童齐齐转头,那士兵笑的甚是和善,在灶底一掏,向着领头的阿宝扔来一物。

阿宝迟疑着捡起来,却果然是一枚烤好了的番薯,香气四溢。

孩童们是最喜此物的,当下欢呼起来,齐聚来吃。

独云鬟站着不动,眼前种种,乃至这守灶士兵扔来番薯的情形,阿宝他们喜笑颜开之状,都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然而……亦有不同。

云鬟微微蹙眉,转头四看,目光掠过成片的青蒿野艾,掠过金黄色的麦田,以及近前行经而过的士兵队列,所有一切,都跟记忆相合,显得安谧而祥和。

可身上有一股大不自在之感,挥之不散,说不上是怎么样,若认真想来,就仿佛……在被什么危险的目光,暗中窥伺,冷浸浸地,令人毛发倒竖。

蓦然回首,云鬟凝眸,看向不远处的郁郁密林之中。

第4章

话说云鬟回眸看去,却见林树翠郁,密密遮遮,并不见有什么异动。

恰阿宝跳了过来,分番薯给云鬟吃,便将此情岔开了。

就在青玫陪着云鬟并一干小童离开洛水河畔之时,有一名小兵匆匆跑进林子,左右环顾,片刻叫道:“六爷,六爷?”

连呼数声,才听到有个声音淡淡懒懒地说道:“又叫什么魂儿呢。”说话间,就见前方一棵极高大的杨树上,枝梢轻摇,旋即有一道身影,如飞鸟一般轻跃落地。

这自树上跳下之人,细看却是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着简陋戎装,乱发蓬首,腰肩窄弱,身量自是未足,然依稀可见,生得甚是清秀,修眉湛眼,只脸颊仍有些圆鼓鼓地,透出稚气未脱,因此那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冷峻沉郁之气,倒也不大显眼了。

小兵见了这少年,却如获至宝,赶上来陪笑说道:“六爷,队伍都收拾停当,就等您了。”

赵六往地上啐了口,道:“你们先走,又有什么要紧。”话虽如此说,却也拍拍衣袖,迈步往外而去。

小兵忙跟上:“监军一再吩咐,说是你身边儿断不可缺了人,又哪里敢像是往常一样呢,再者说上回那件事……”倒也识趣,见赵六眉头皱蹙,当下笑道:“该死该死,又多嘴多舌了。”

赵六笑微微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出了林子,果然见队伍已经整肃妥当,连伙头军们都收拾利索。赵六远望平林漠漠,烟色空濛,叹道:“这一趟又是白跑了。”

小兵早牵了马儿来,安慰道:“是那些囚徒太过狡诈,不过咱们都已经不下天罗地网,迟早晚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赵六翻身上马,闻言抬手,在左边肩头轻轻一捂,手底所按之处,隐隐作痛,少年扬眉,双眼里方透出几分锐色。

军马往前而行,入夜之后,终于回到了鄜州城大营。

赵六径直进了演武厅,穿堂而过,往后院去,不多时来至书房,进内之时,见书桌后端坐一名身着道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容貌寡淡,唇角微微下撇。

这人见赵六进门,抬起眼睛扫了一扫,仍是面无表情,木然之态。

此人正是鄜州城驻军大营的监军,杜云鹤。

赵六也不做声,只是自顾自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旁边小桌上早放了一壶茶,赵六探手一抹,恰恰微温,他一路行军回来,早就口渴,当下自顾自斟茶喝了两口。

如此半晌,杜云鹤把手中的毛笔搁了:“回来了。”

赵六笑道:“有心不回来,架不住您的军令勾魂似的不停催呢。”

杜云鹤低头看写好的字帖儿,闻言淡淡哼了声,慢慢道:“放你出去办正经事,竟像是打出天宫的孙猴子,务必要闹出点名堂来……可知道你不过是初生牛犊,这江湖中卧虎藏龙的人多着了,一不留神,便把小命儿也搭上。”

说了两句,才又抬眸看向赵六,道:“毕竟你不是孙猴子,纵然遇上了对手,对方或有如来佛之能,却未必有如来佛之仁,让你灰飞烟灭也是有的。——你的伤如何了?”

赵六道:“好了。”

杜云鹤使了个眼色,赵六会意起身,来至桌边儿,杜云鹤抬手,修长手指搭上他的脉,闭眸静听片刻,才点点头:“这一遭儿也是你命大不该绝,对方仓促之下,并未补上一掌,加之你又落了水……下回就未必有如此幸运了。”

赵六道:“如何总是咒我呢?”

杜云鹤冷笑不言。

赵六重回身坐了,忽地问道:“您当日把我从葫芦河里救上来,当时可还有别人在场?”

杜云鹤听闻,定定看向赵六,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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