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养妻日常-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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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顺着黄全的手望过去,灯火黯淡的护城河桥头上,一袭青裘的背影,说不出来的孤单落陌。他才时一颗心才落进胸膛里,且不说她的穿着与别的妇人们囧异,便是就算千千万个女子穿着同样的衣着,只得一眼,他也能分辩出她来。那是他仿佛看过千百回的背影,再不会认错。
李昊招黄全过来,耳语道:“派个人往永宁宫,叫韩秀女留下她姐姐,今夜不必出宫。”
既然已经拖延了唐牧,那索性连韩清那里也一并拖延着。李昊心里安慰自己道:只得这一夜,只有这一夜,唯今一夜就好。
“皇上,您若不上前,奴婢去把韩夫人请到这里来,您看可好?”黄全等了足足一刻钟也等不到皇帝上前,不由替他心急起来。
李昊按止了黄全,在他耳边细细耳语了一番,黄全边听边点头。
*
韩覃与春心两个在河边站着,没呈想等人竟是个苦功,又不想往人群里挤着去凑热闹,两人正聊着是羊毛壮棉裤更暖还是棉花壮棉裤更暖,便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半大孩子走了过来,站在桥边抹了把脸,憋嘴望着护城河下的水波默默的流着眼泪。
春心见这孩子衣衫烂褛,可可怜怜,好奇问道:“小弟,今儿夜里大家都该是欢欢喜喜的,你为何要哭?”
这孩子又抹了把泪道:“别人都猜了灯谜赢得一根麻花,我却猜不出灯谜来,没得麻花吃。如今有个最难的,听闻猜着了可以得三根麻花,我却猜不出来,今夜只怕要挨饿了。”
韩覃也是一笑:“这有何难,你说来我听听,我帮你猜。”
孩子仰头问道:“姐姐果真能猜得?”
春心拍了这孩子的头一把道:“瞧你这嘴甜,这是我家夫人,按理该叫婶婶。”
孩子摇头:“她瞧着也不比我大多少,叫姐姐才是应该的。”
他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打一花名。”
韩覃道:“这多简单,那是凌宵花。快去抢吧,否则麻花又没了。”
这孩子瞪了半天的眼睛,扯过春心的手道:“好姐姐,我是个穷家孩子,所识的字儿还全都是帮私孰打杂时侧墙听来的,只怕人家要嫌我是个穷孩子说我不识字在作弊,你们可否帮帮我?”
春心也想去逛逛会,猜两个谜来玩,笑问韩覃道:“夫人,咱们一起去走一走,如何?”
韩覃裹紧了裘衣,与春心两个带着这孩子,才走到了灯市上,人群熙攘中不知是谁忽而推搡起来,转眼就将她和春心并那孩子推搡散了。韩覃随人流走着,回望找不见春心,见两边所挂的灯谜中有一幅写着:直把官场作戏,打一句《论语》。
她揭下这张灯谜,远看几处兑麻花的地方皆挤的人山人海,唯有靠近内宫门的地方有一处前只有几个人,她想要帮那孩子兑几根麻花,遂一直往那暗影里走过去,递了灯谜给那守桌子的人道:“先生,我猜到了灯谜,要兑根麻花出来。”
这人起身躬腰接过灯谜,盯着韩覃看了片刻道:“夫人,这灯谜极其难猜,是今夜的谜魁。您也看到了,这灯谜的谜底是一句论语,顺天府之所以出这样的考题,实则是一个入府学的名额,今夜入外皇城的全是贫家孩子,若有那求学心切者,凭此谜底,从此可做顺天府学的学生,三年之中,可管食宿免束侑。”
顺天府学,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再免食宿束侑,于一个凿壁偷光的穷家孩子来说,更是求之不得。韩覃想起方才那孩子身上的破衣烂褛,也是一点怜悯之心,遂道:“我能猜得出,家里恰有个无学上的孩子,那这灯魁之奖是否就归我了?”
这人站了起来,一向装束却是个夫子模样。他指着东侧巷子道:“府学的山正此时就在不远处,不如夫人亲自将谜底告诉他,如何?”
那巷口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门外并无人迹,于灯会上是个空寂的所在。韩覃回头寻不见那孩子,拿着那张灯谜到了屋门前,头一回见府学的山长,心中竟还有些忐忑。她三短两长敲了门,等到门开,便走了进去。
这应当是外皇城与内皇城之间侍卫们轮换交班的地方,屋子里一股男子们的汗腥气。还隐隐有股浓烈的龙涎香气,但是屋子里并无人在。韩覃清了清嗓音叫道:“可有人在?”
屏风后似有动静,韩覃屏息,默了片刻,忽见屏风后有异响,随即便见个须蓄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人身形略胖,两颊光滑,大喇喇坐到了椅子上,问道:“何人猜出了灯谜?”
韩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也躬礼道:“其实是我自己。但我家确实有个想要读书无门,常在私塾听墙角的孩子,想要入府学求学。”
这山长犹豫着,沉吟着,似乎很难下决断。韩覃又得:“既山长并未规定必得要由本人猜出,才可以往府学,那便是我猜出了,应当也是可行的,对吗?”
忽而旁边门内异响,走出来一个男子,穿件白色绣牡丹纹的拽撒,细眉深目清清瘦瘦,正是皇帝李昊。韩覃张了半天的嘴,又恼又羞,再转头盯着那山长,细瞧了片刻指着他道:“不对,你根本不是顺天府学的山长,你是个内侍!”
在上辈子,她和李昊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于元宵节也曾溜出来看过花灯。恰是那一年,顺天府学出过一道以《论语》为题的灯谜,所以她将此事当了真,才被李昊诱了进来。
“韩夫人怎知他是个内侍?”李昊逼紧一步问道:“难道夫人曾见过顺天府学的山长?”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个内侍?”李昊越逼越近:“朕相信,你入宫不过两回,可从未见过他,概因他是朕御马监的监正!”
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半天崩了来一句:“那人面光貌滑,胡子都是假的,怎会是顺天府学的山正。”她已退到了门上,转身拉开门便走。
只待韩覃转身离开,那山长立刻站起来,恭立在李昊身侧,唇上的胡子遇汗一点点往下飘着,他道:“奴婢僭越了,请皇上恕罪!”却原来果真是个太监。
李昊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挥那内侍道:“下去吧!”
一群人忙前忙后,见面却不过片刻。他默默叹了一息,脑海中浮起很多个与这大同小夜的元宵夜,他和她牵着手,在那灯市上猜灯谜,赢麻花。后面的小内侍满手皆是麻花,她仍还不满足,被人抢走一张便要捶胸顿足。
他也曾问过,为何如此痴迷于赢麻花。她瞪眼道:“你未挨过饿,自然不知道挨饿的痛苦。麻花耐久放,当然要赢得许多,够吃一年才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挨过饿,挨过饿的人对于食物的偏爱,不在于吃,而在于一种堆积如山的满足感。
本来他只想再见这一面就好,可这一面是个甜蜜的幌子,好奇心成了狸猫眼中一只小绣球轻轻晃荡,将他的心一点点轻轻撩拨,撩着他突上突下。他看她一眼,便还想看第二眼,彼此说一句话,便还想说第二句。他的心像颗无底洞一样,唯有看到她的那一刻,才仿佛被拥裹,被填满,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面,见了等于没见,该问的话一句没问,心里的怀疑仍没有澄清,他仍还得再见她一面不可。
*
韩覃出了门,埋头走到灯市上,找了许久才找着春心,两人重又回到桥头上,便见韩雅十分焦急的左右张望着。她见面便展着袖子道:“方才清儿宫里一个劲儿要我留宿,几个内侍连拉带扯,将你的裘衣都扯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防的,咱们快回吧。”经韩雅这番话,韩覃越发怀疑那李昊是有意诓自己。她见春心仍还带着那孩子,两人怀里皆抱着几根□□花,那孩子一个劲儿要把麻花塞给春心,左顾眼盼焦急的不行。
韩覃折身回来,接过这孩子手里的麻花,便见他撒丫子就溜,转知就往内皇城的方向跑去。她一路追跑着,远远见那孩子混到一群小内侍群中,彼此勾肩搭背,于人群中再等片刻,便见李昊也披着裘衣而至,带着那一群孩子回宫去了。
照这样子,李昊果真是花着心思诓她一回。韩覃气的咬牙切齿,连番跺脚,却又无处发怒。
*
唐牧到次日下午才出宫。熊贯在宫门外等着,见面迎上便道:“二爷,昨天夜里夫人出门逛灯会了。”
唐牧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走着,见熊贯不跟上来,止步问道:“出了事情?”
熊贯犹疑了片刻道:“属下该死,这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直说。”
“夫人本是陪着裴显家那位娘子到宫门外的,然后便在灯会上逛,但是皇上他也出了宫门,而且还……”熊贯吞吞吐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牧一口气分三截吐了出来,脸色越沉越难看:“往下说!”
“夫人与春心姑娘在灯会上走散了,之后夫人猜到个灯谜,去兑灯谜的时候却叫人带到了城墙下侍卫们轮岗的屋子里,之后,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出来。过了许久,属下见皇上也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熊贯又补了一句:“小年夜那一回,属下此时想起来,皇上他似乎进过夫人娘家那道巷子……”
仍还是去找韩覃的。唐牧闭眼,仰头顿了片刻,问熊贯:“还有什么时候,说!”
他越冷静,熊贯便越害怕,毕竟一直跟着韩覃的是他,韩覃有任何事,唐牧都要惟他是问。他道:“腊月二十四那天,皇上出宫到日忠坊一带逛过,去了裴显家的药铺。而夫人,恰好就在那里。”
唐牧一声冷笑,接着又是一声冷笑,转身疾步往前走着,走了片刻止步,吩咐熊贯道:“去告诉陈启宇,叫他通知牛富来见我。”牛富恰是他在宫里那眼线,膝下的干儿子干孙子们满宫跑的那个老监。
熊贯转身走了。唐牧回到怡园,进门就问淳氏:“夫人可在否?”
淳氏摇头:“早晨还在,下午往炭行去了。”
唐牧又策马一路到炭行,熊贯也赶了上来,在炭行门前勒马,便能见得便衣的府军们隐于街巷各处。唐牧下了马,拍马给熊贯,走到秦显家药铺门前,站在门上望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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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这药铺,早些时候,李昊也是闻讯得知韩覃进了药铺,才匆匆赶来。那小黄全得意洋洋,待李昊进了药铺便抱臂守在门外,一脸狗仗人势的威武。
韩覃与韩雅姐妹相聚时间不长,但彼此意气相投。昨夜被宫里内侍们撕坏的那件裘衣,韩覃等回到怡园才从里头翻出几只银锞子,她心猜那必是韩雅因为撕破了衣服而过意不去,赔给她的。所以今天又要特此来一趟,把银子还给她,亦是要给她宽心。
两人推拒了一番,韩雅不得已又收下银子,垂头片刻强笑道:“原来家里富的什么一样,好东西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时候总想要一份平定安稳的日子。如今这样的日子是有了,可也一样有难处,不过如今心里过的更踏实。”
她也是有感而发,换了个口吻道:“对了,昨夜我入宫见着清儿,她似乎过的并不好,我听她的意思是她如今才是个无名无份的秀女。虽一人占着座大宫殿,可身边唯有一个小宫婢跟着,便是那些内侍们,都瞧着很不好相于的样子。不过她人倒是精神得很,拉着我聊了许久。”
韩覃道:“无论在何处生活,只要她自己高兴就好。”
韩雅凑近韩覃,两眼明光光声音似耗子一样:“我瞧她那个样子,像是还没破瓜的样子,问起男女之事来,她也是答的糊糊涂涂,那皇上只怕还没跟她行过房。宫里的妃子们咱们是知道的,那皇帝只有一个,嫔妃却有三千,有些人一辈子只怕都不得皇帝伺候一回。我就说句难听的,若是叫我夜夜守着个空屋子,那怕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要。
清儿还小,我怕她是在我这个姐姐面前死要面子,将来要吃暗亏。”
韩覃欲走,却又斩不断韩雅这话头子,只得调合道:“她虽还小,却也有十六了,自己的事自己做得了主,你又何必如此操心?”
韩雅与与韩清毕竟是亲姐妹,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她道:“她是个表明精明脑子糊涂的,我怕她如今不觉得什么,将来要吃亏。横竖她如今一无份位又未破瓜,仍还是个囫囵个儿的姑娘,你能不能给唐阁老说上一声,叫他到皇帝面前求情说句好话儿,把清儿给放出来?”
“雅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唐牧就算是阁牙,但也只在前朝活动。那皇帝后六宫的事,他如何能插得了手?”韩覃劝道:“若你果真想帮她,就把自己这一摊子理好,咱们说万一,万一她有落难的那一天,存些余钱帮衬帮衬她。若是她一路富贵荣华,你又何必操心?”
姐妹之间,彼此想要追求的东西不一样,韩清不可能让韩雅转变看法,韩雅也不可能让韩清歇了争荣宠的心思。得势时不借她的势,落难时相帮一把,也只能如此了。
“我仍还是觉得那个皇帝有问题!”韩雅道。
韩覃还未来得及堵韩雅的嘴,便听身后李昊的声音:“在韩娘子看来,朕何处有问题?”
韩覃和韩雅本是站在窗子边儿剪瓜篓,此时回头,便见李昊站在门上,也不知他究竟听了多久,又听到多少。他身后的裴显以然一幅死人脸,见韩雅转过身来,目光刀子似的刮着。
韩覃与韩雅两个才在说人事非,此时见李昊也亮了门路,连忙齐齐屈膝跪下,听脚步声李昊是走了进来。这小药房中一张大案用来抓药,另一边是齐梁一长排的大药匣子。他走了几步,止步在药匣前,随意拉开一只望着韩覃:“韩夫人,这是什么药?”
韩覃跪在地上自然看不见。她只得站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垂眸道:“回皇上,这是附子。”
不过几个字,声音也不过寻常,李昊混身乱乍的汗毛叫这声音齐齐抚平。他又拉开一只匣子,内里四格,他指着最后一格问道:“这又是何药?”
韩覃站的远望不见,只得再往前一步,看了一眼才道:“回皇上,这是茯苓。”
李昊掩不住心头愉悦,薄唇成了半弯新月。他往韩覃身边慢慢迈着步子,上下挑了片刻,另挑了一只高处的匣子,他自己都要踮脚去看,若是韩覃,必得要找凳子才行,那就能离他更近了。
那匣子抽开,接着便弹出个东西,挂落在他肩膀上。李昊才抬手要去拂,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