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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长恨歌-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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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蜕,一层又一层。她胡

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

后来,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

公事,熟门熟路起来。这一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

往外走,却听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

: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

都有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

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

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

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

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

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

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

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

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

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

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

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

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

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

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

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

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

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

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鸡蛋。于是就去乘电车。

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似地拉过,阳光一

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

也暗了。

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

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

匙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

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

世界。

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

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

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

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

来走去。

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

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

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又去

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

事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

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

走,这一间却是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

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

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

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

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

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

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

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

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

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

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两人倒都坦然了。

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的

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

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

强,如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

个长久之计,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

么又是个长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

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

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

光的。

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

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

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

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

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

食。在这城市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

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

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

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

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

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

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

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

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

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谨

〃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

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

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

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

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

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

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

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

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

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

装!

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

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

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

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

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

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

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

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

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

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

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

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

〃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

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

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

: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

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

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

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

的菜肴。

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

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

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

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

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

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

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

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

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

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

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

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

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

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

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立在自

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

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

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

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

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

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

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

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

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

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

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

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

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

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

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

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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