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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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他仿佛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见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态。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对自己重复说。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之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把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但是这些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他的最幸福的时刻,接着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旧躺着,极力想要入睡,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现。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人们到底是为什么发疯?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摆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他触了触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使眼睛闭上是得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他得不到着落。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义的,可是现在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样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
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补充说。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然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沉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好像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确切无疑的结论,实际上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兜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同样的。
“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整个的手使劲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边,丢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向周围打量。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咯咯响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开枪自杀了。
“真笨!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手枪就在他身旁,但是他却往远处搜索。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他抛下还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点钟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把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护他。
十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准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忽视了她的悔悟也许是真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向他显示出来了。但是他所造成的这个错误,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由于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前他一直羞于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立刻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静。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泉源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饶恕和爱的时候,就变成简单明了了。
他饶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他饶恕了弗龙斯基,而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以后。他也比以前更加爱惜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只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开始只是由于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婴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要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有时他会在那里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望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这种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十分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异常,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不管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强有力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望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
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办完了公事,他三点多钟回到家。走到门厅,他看到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好像笑了。
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他和他妻子都表现得特别关心。他看到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就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大家都好像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询问他妻子的健康。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由于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儿室去了。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闲扯着,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慌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①说了些什么。
……………………
①英语:婴儿。
“医生说不要紧,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难受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样说。
“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他问,突然站住了。
“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而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不停地哭。
“还没有好一点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她很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恐怕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样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什么不说呢?”
“对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还病着……”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好像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比以前更大声了,她挣扎着,呜咽着。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里,从奶妈的怀里把她接过来,开始来回走着,摇着她。
“该请医生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别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因为人家对她的乳量表示怀疑,她轻蔑地微微一笑。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到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仍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脸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
孩子终于停止哭泣,给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然带着沮丧的脸色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恼怒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怀着这种恼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着自己向卧室走去。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愿意听见的谈话。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
“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这样。不要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表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损尊严,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向卧室走去。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照例,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立刻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望了贝特西一眼。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边,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垂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噢!”她好像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我通通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好像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如何。
“好一点,我想。”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但是您的脸色好像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
“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觉得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等。我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