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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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功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嗳”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
9。
中秋一过,整个的八月也很快就过去,不过,再来的依旧是一个八月。天气早已是草木摇落、结露为霜,但却并不能将人生也凋蔽。每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将有一些鲜活的命定的际遇,似花似草随发生。
皇城中的御花园里正是菊花的好季节,莺羽黄、金孔雀、大红袍、剪霞绡、醉杨妃、锦荔枝、玉楼春……各色纷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门“天一门”便可闻到浓浓的菊香。但慈庆宫的管事太监吴染却无心领略香丽的花海,一径脚步匆匆,急向一带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御花园的总领,一见吴染,立时奴颜媚骨道:“哎呦喂,吴公公,小的这厢有礼了,您吉祥,只是您这位大贵人怎么有空跑到咱们这堆秀山来?”
吴染略带颓然一笑,“唉,最近太后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养着许多珍禽奇兽吗?里头有只白猴会得作揖、叩头、翻筋斗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着拿进宫里去取笑一番,逗娘娘开怀。”
“嗐,那您吩咐一声不结了,大老远的还亲自跑来?我这就与您去提那猴笼来。”
“不用不用,”吴染拦住对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绕过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见那白猴的猴笼,旁边凑着三名火者——宦官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好几级,最低等的便被称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着喂栗子,另两人揸手站着,眉飞色舞地聊着天。零星传来的几个字眼就已叫吴染满心不快,正是整一个八月份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摄政王王妃出大殡。到哪里都能碰上如若亲睹之人,形容着当日去了几十个不胜枚数的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几千丈粗细孝布、烧了几万叠金银冥钱……
正当说者唾沫乱溅、听者口水频咽时,地下的饲食者不知哪里拧动了一下。说者立狞笑着拔高了厉嗓,举足一踹,“呦,您还不爱听怎么着?我偏说: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后山那只豹子的胆,敢跟人家天上的龙种抢老婆,活该下半辈子没种没老婆!”
第183章 喜江南(12)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将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命运的回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吓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喂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于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确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颌洁净到诡谲。可这嗓音却并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别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将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卧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别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将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着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尽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挂于身侧,眼耷拉着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着,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着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着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孺慕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后,乔运则整理了一下条炕上的被褥,就可着炕边坐下。静静待了阵,忽拨开了衣面,扯松裤带,拉开了裤腰往里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他又一次重历着噩梦般的经历:冲进来的一群人、他们腰间刻有着狴犴的铜牌、暗不通风的房、塞住嘴巴的布、闪亮的刀锋、疼痛,暗无天日的疼痛。再见天日时,他从朝堂被扔到了猴山,永远失去了官袍补子上的飞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生生的走兽。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尽情拥有了一次本就属于自己的女人。
在那初晴的一天,当他跨入那馨香馥郁的寝室的一刹,就已感到这是个幽深叵测的陷阱,可还是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因即将承接他的,是寸缕不着的青田。他把她像个久违的春梦一样款款摆弄,而她则一直恍似身在梦中,合着眼迷迷顿顿。到他已至极限,她忽把双臂缠上他后肩呢哝出几个字,他听不大清,或许是“三”,或许是“奢”,总之“嘶嘶”的,似条吐着信子的蝰蛇。在那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她余情未了、佯醉邀欢,但这条自耳洞直入五内的蛇蜇醒了他,他发现她是当真被麻醉,但在醉梦里,她心心念念的也已是另一个。乔运则痛彻骨髓,他将如园床上那一副留有着另一个男人体味的交颈鸳鸯绣被一把扔开,兽性大发地摁住了身子下的女人,“青田,你给我听好,我不是他妈的什么摄政王,我是乔运则,是你的阿运,是你一生一世的阿运,叫我,叫我阿运,叫我!”梦中的她似因回魂而绞紧眉,促促地急喘,再之后就是门外一声沉巨的闷响。他在她身上拧过脸。
乔运则的半生中有过不少违心之举,却从未后悔过什么,除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千万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滚下床讨饶?!其时他该做的,是向那男人凛然宣告:床上锦袱里的珍宝属于他乔运则,对方所有的不过是一则强盗的逻辑。一个穷人并不该因其穷,就活该被一个富甲天下的盗贼劫掠,用物主永远也配不起的黄杨或象牙底托、用一整座还摆满了其他珍宝的黄花梨博古格,说服全天下,甚至说服了那珍宝自身,比之一个穷小子除了她以外一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心房,这才是该待的地方。假如可以有一场公平竞争,如两头发情的公犀牛对撞独角一样地对撞阳具,他乔运则会收拾得一切竞争者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手却只敢躲在身份的黄金甲后,割除他雄性的武器。哦,还有,他差点儿忘了,他那懵懂无知的小妻子因此被活活吓死,他那卖命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岳父被贬官外放。所有的所有,全是这个名叫齐奢的瘸子的错。
死盯着胯下的人去楼空,乔运则的笑渐变渐狰狞。曾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钻入权力场的核心,但现在他想做的,则是把这核心像个桃核一般咯吱吱碾碎。
作为一个雌雄不辨的阉奴,这梦想稍嫌大了些;但作为一个曾经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毒杀的男人,这梦想,小菜一碟。
如此这般,慈庆宫便成了乔运则的安身之所。白日间做完了一些杂活儿,快到宫门下钥,吴染果使人来找他,一同换下了大内的号衣,来到崇文门东后井儿胡同的一处私宅。
两个门子一看吴染,你争我赶地叫“老爷”。吴染单转向身后,很客气地手一引,“这里就是寒舍了,乔公公请。”
穿过一重院落,向西进一道垂花门。宅子虽不比公卿府邸,也算宏敞非常。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吴染将乔运则让入厅内,分宾主落座,一壁向丫鬟问道:“少爷在不在家?”
“出去了,说是同几个师兄弟出城放鹰去了。”这丫鬟正当妙年,偷眼朝乔运则一睨,忽地红潮上颊,忙低下了俊脸,捧上手中的福建漆大托盘。
吴染耷拉着眼接过了盘上的一支白铜水烟筒,将另一只让给乔运则,又从腰间摸出一只填漆戗金云龙小盒,拈出盒中的烟丝,“公公试试?这是兰州巡抚进贡的御用烟丝,专为母后皇太后一人特制,叫‘金壶宝’,多少王公大臣想尝上一口也是不能。蒙太后她老人家恩典,独独赏了我这些。”
丫鬟早替二人装好烟,乔运则谢过,也就托起水烟袋,吸一口,赞一声。
吴染自个晃动了两下纸媒,笑了笑,“说起我家这孩子,真叫人头疼。他原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堂兄怜我无后,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过继给了我。谁知这小兔崽子只爱拳脚功夫,如今也十七了,小时候的脾性却是半分没改,在崇文门一带已经打出名儿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有我那对食夫人,两个人绞尽脑汁想拘住他的心,叫他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走一走正道,又跑路子又花钱,替他捐了个举人,可不过是个空名儿,就他那草包肚子,将来怎么去应对春闱会试?前前后后我已替他请了十几个教书先生,来一个,就被这兔崽子气走一个。我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一会儿见了那小子,必有言语不防头,公公千万看着我的面子别放在心上。公公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状元公的大才,就请您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吧。”
水烟腾起的雾气中,乔运则清华珊珊一笑,“恩公吩咐,小的一定尽心。”
“好,好,”吴染喜形于色,“有公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先吃,边吃边等这小兔崽子。来人啊,传饭。”
又进来几位丫鬟抹净屋中的百灵台,等二人抽完一袋烟,酒菜杯筷均已摆好。
“公公将就些吧,都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中吃的。”吴染请乔运则在桌边坐下,又亲手替他斟满了酒杯。
就这样吃吃说说,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少爷回来了。”
“叫他换过衣裳到书房去。”吴染放杯,向乔运则颇无奈地笑一笑,“公公这边请。”
二人移坐南边的书房,又等了有半刻来钟,才见一个蜂腰猿臂、虎目含威的少年走进房来,向吴染一揖,“父亲。”
第184章 喜江南(13)
吴染“嗯”一声,面向乔运则,温然介绍:“这就是犬子——吴义。”
这名字,仿佛一个诡秘的咒语,层层的时光的石门轰然启开。门后是早已消逝的某年某地,有一个白面阉人、一个黑脸大汉,还有两人面前一个手拎弯刀的孩子,以及两句话:
“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吴义。”
每当回想起数年前刺杀摄政王之前,义兄邱若谷将独子向自己托孤的这一幕,吴染都会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掩饰着干咳了一声,向吴义招招手,“来,这是爹新为你延请的西席乔先生,快些给老师磕头。”
谁知那吴义却只哼了哼,冷眼相待,“儿子早说过,无论文武,这师生间都讲究个因缘。比方儿子投在拳师洪老板的门下,就是和他老人家有缘。至于这些教书匠,之前爹也不是没请过,来来去去的却都和儿子话不投契,没什么因缘,白费了许多拜师之礼。要儿子说,倒不必着急磕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