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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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即刻领悟,“皇上不须记挂,金砂姑娘万事安好。”嗓音发虚,以防隔墙有耳,或本身即是虚假之虚。
齐宏也嘘一声,松了一口气,“一切有劳皇叔。”
第195章 集贤宾(3)
齐奢不躲不闪地直迎对面殷切的目光,“皇上只管安心。”他半分也不对这谎言抱愧,他只是在尽其所能地保护这孩子:在被真相伤害前,他将已经被时光治愈。就像是满怀欣喜地打开一个被五彩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未来,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这空落落的失望,比起牵心动肺的绝恸来说,实在是无伤大雅。
但令齐奢想不到的是,一出乾清宫,他自己就拆开了一个落空的未来。
其时他正春风满面,捉来了周敦盘问:“是该今天到吧,怎么样,人接着了没有?”
一向和主子同喜同忧的周敦却反常地蔫蔫巴巴,“爷,奴才有件事禀告。”
齐奢直觉到一些什么,脸又僵直地沉下来,“说。”
“您听了可千万别心急。”
“你赶紧说。”
“那个,啃、啃,”周敦干咳了两声,“娘娘,娘娘失踪了。”
“失踪?!”情绪来得又急骤又凶猛,使齐奢的整张脸都扭曲失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周敦怛然移开眼,“镇抚使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崇定院候着向王爷说明情况。”
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的神情并不比周敦好多少,深深地低着两道连心浓眉,缩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一脸胆寒地陈述着:“由于娘娘此行秘不宣人,故尔一路并不曾惊动官府,只于民间的客栈歇宿。前天宿在天津白涧,昨夜宿在京东燕郊的‘三河会馆’。今日清早,侍卫换班时发现在客房外守夜的几个人都倚墙而眠,呼之不醒,遂唤来粗使婆子进入房中,见暮云与莺枝两名婢女也昏睡不已,娘娘却不见踪影,原先的睡床上摆了一只纸人——”
“纸人?”
“就是,啃,丧事人家陪葬用的纸糊彩女。”唐宁根本不敢正视摄政王的脸,脚下的砖地变得像稀泥一样软,他跪下,叩了一个头,“这些侍卫和婆子都是操江御史黄嗣权一手安排由扬州一路秘送娘娘,只因这些人玩忽职守,才出了这样的纰漏,问罪倒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娘娘。照卑职想,虽不知绑匪出于何种动机掳走娘娘,但既是活掳而去,想来一时片刻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此事现已由镇抚司全权接管,卑职也会马上赶往燕郊,保证两日之内查清此案,解救娘娘。”
齐奢的两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关泛白,脸色则铁青,“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你这个镇抚使就不用干了。”
唐宁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应一声“是”,正待起身却又被唤定——“等等,”他看到摄政王从那张卷帙浩繁的桌后望过来,眼神如打磨过一般锋利,“本王同去。”
齐奢将手头的事情简要安排一下,就与唐宁带同十来名卫士轻装出城,疾驰无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到距皇城不足百里外的燕郊。
燕郊自古为京都重镇,毗邻通州,西边就是潮白河码头,兴建有不少专为接待豪商贵宾的客栈,其中顶高档的一所即为青田投宿的“三河会馆”。出事之后整座会馆都已戒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镇抚司的番役,为首的听闻顶头上司唐宁与摄政王一道大驾亲临,慌忙赶出,迎头就参拜下去,“卑职恭请王——”
齐奢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唐宁在一旁代为发话道:“直接奏事。”
“是。”头目声音干涩,一看就是连续劳神问案的样子,“禀王爷、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案情业已十分清楚。这三河会馆乃燕郊第一大客栈,一楼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轮流守值,昨夜里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时分见到一男子怀抱一女子上楼,他以为是住客狎游而归,遂不曾多管。大约两刻钟后,又见这男子仍旧怀抱女子下得楼来,声称自己与夫人喝醉了酒,与仆从走散,不想又记错了下榻客栈的地址,给了店伴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雇车送他们去另一家客栈。店伴见此横财,马上替那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据店伴说,那男子虽然衣衫华贵,但脸上生满了赖疮,样貌可厌,所以他并没有多看,只记得该人用两手横抱一人而毫不费劲,可见臂力超常,但其声音却尖细如女子,仿佛拿捏着嗓子说话,使人印象深刻。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店伴说,会馆雇员一概严禁偷窥往来女客,且当时灯光稀暗,因此也不能说得确切。不过卑职推断,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劫匪与娘娘。娘娘被劫走后,床上留下了一只纸扎人,扎功精细,甚至各个关节都能够活动,一与真人的大小无异。想必是这劫匪先怀抱假人进店,凌晨时分光线不佳、相距又远,店伴并不能看出破绽。劫匪上楼后,便以喷香迷倒客房内外的诸人,撬开房门,将假人留下,而将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带出门外。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又收了他的好处,故也不会起疑。至于他脸上的赖疮与刻意造作的嗓音,显然是为了掩蔽真形的伪装。
“眼下镇抚司各部均已出动,一队负责搜检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栈,一队负责缉问所有常在三河会馆周边载客的车夫,还有一队负责在京津两地所有的纸马店与扎彩铺子追查纸人的来源。这三队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马上就能跟踪到娘娘的下落。调查现已进行了超过三个时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请王爷暂且宽怀、稍事歇息,若有切实消息,卑职马上上报。”
齐奢听完了这雨打芭蕉的一串,转脸和唐宁说了一句话。
唐宁点点头,向地下的头目手一挥,“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间?”
客房在三河会馆的二层,极大的一所套房,进门是会客厅,往后一边一卷是起居室,另一卷是给下人睡的一间小屋,最顶头才是寝房。只见四围坠着金红丝线纱绸,南边的一张睡床帐门大开,帐内放着一只沥金的纸扎童女,白面黛眉,颧上染着两团鲜丽的腮红,满面笑容,欢喜得令人惊悚。
乍见这死物嫣然欲活地横躺在床上,唐宁背后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竖。齐奢先只觉腹内仿佛有什么重重往下一沉,就觉出了身后的重量,有人拉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呜咽个不住,“王爷!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没照看好娘娘,娘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齐奢扭过身子,拍了拍跪倒在腿边的暮云和莺枝,“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儿?”
暮云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死,醒也醒不过来似的,这才刚刚睁眼,就听人说王爷也赶过来了,我们只求王爷降罪!”
“好了,先别哭了。昨夜里当班的侍卫呢?叫他们来。”
那四名侍卫被带到跟前,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个还能勉强说出话来,却说的一口扬州土话。齐奢听不大懂,马上暴躁了起来,“带下去掌嘴,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唐宁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云和莺枝,连那几个侍卫全部带出房,“王爷息怒,下头人无能,卑职亲自去盘查,王爷且在这里歇一歇,用几口东——”
“大人!禀王爷,禀大人,有信儿了!”先前那头目急趋而至,原本疲累已极的苍黑脸膛上涨出了红光,“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车夫,他说那劫匪带娘娘去了北边十里地外的一处庄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奢已拔脚向外头走去,“备马。”
黄昏要来了,霞光的缕缕艳迹下,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头马上一黑衣白靴的镇抚司番役手持长鞭、挥斥开道。
“闪开!闪开!”
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远,连哭带骂地爬起,马队早已消失了踪影,空余滚滚骑尘。
4。
尘雾消散,渐渐地露出一张脸,一张沉睡的、轮廓曼妙的脸。
须臾,这脸有微小的震动,紧阖的眼皮徐徐张开,沉重地眨动着、眨动着……又颤抖了几下,满目迷光地重新合起。睫毛浓黑纤长地覆下,划出一道道囚徒的栅栏,将人幽闭在不可探触的深处。
就这样在昏迷与半醒间不知反复挣扎了多久,睫之囚栏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升起。由这黑暗中,首先释放出的是迷茫,其次是愕然,再次,就是深深的惊惧。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青田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头痛欲裂地,望向面前的黑影。
黑影摆晃了几下,一分分在她涩痛的眼底成形,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听起来像是细细的女声,脸却是一张男人的脸,整张脸都被红肿化脓的痘疮所盖掩,五官难辨,但一双眼放射着兽瞳一样的荧光。
第196章 集贤宾(4)
“娘娘才是好大的胆子,醒来看见这种地方,居然既不哭闹,也不呼救。”
“这种地方”是一座四四方方、长宽各约四丈而高达两丈的地窖,窖顶的出口以一块碾盘覆盖,窖底、四壁都是冷硬的泥土,活似个洞穴。两盏很小的油灯在地上嗤嗤地烧着,借着微光,青田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才发觉动弹不得——后背抵着一根十分粗大的十字立柱,两臂被牛皮细绳固定在“十字”两边,另一条长绳则自她胸膛一路到脚踝,把整个人都绑缚在柱上。她身上仍只穿着昨夜的寝衣,薄薄的一套水红色袄裤,地窖阴森森的寒气把她鞋袜无着的双脚冻得又刺又木,而冰冷的恐惧则泛起在她的五脏六腑间。青田不确定是外头的,还是心里的寒冷令她的牙齿“哒哒哒”地打着战,但她确定这不是梦,尽管昨夜入梦前她还憧憬着与爱人的相会,谁知睁开眼,眼前竟是活生生的梦魇。
“你明知我的身份,还将我劫持至此,自然早有筹谋,我哭闹有何用,呼救又有何用?”
“娘娘胆识过人,确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既然娘娘这般聪颖,何不猜上一猜,在下将娘娘请到这里所为何事?”因着背光,疮面人的皮肤愈显得坑洼不平,层层交叠的阴影在其上蠕蠕而动,令人作呕。
青田抽开了视线,避免直视这阴暗而模糊的面目,“鸡鸣狗盗之徒,所为自是蝇营狗苟之事。”
疮面人的嗓子里咕噜一声,似乎在发笑,“娘娘这就错了,在下的手段虽然鲁莽了一些,却是为了风雅之事。在下素闻娘娘的书法之妙,藏风骨于灵动之内,寓洒逸于遒媚之中,独步一时、冠绝京师,故此想求娘娘的一副墨宝。”
笼罩在周身的黑暗似一张深不见底的幕,青田自觉向这黑幕里跌进去,恐惧亦随之愈发深刻。
疮面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在她鼻前,“只要娘娘照着这上头的内容亲笔誊真一份,再扦上一个手印,在下立即将娘娘送回,保证娘娘毫发无伤。”
一旁的油灯蓦地里摇了摇,青田防备地眯起眼,念出纸上起首的头一行:“参叔父摄政王辜恩背主谋反大逆之罪。”她开始领悟到什么,骇然向其人一望,又将眼光投回,一字字地往下看,“妾身段氏,本系京中娼女,后私与叔父摄政王相厚,得以数年服侍左右,日夜不离,乃其侧近之人,见闻真切。叔父摄政王身居亲贵之显,蒙朝廷付托之重,然非但不思图报,反外饰忠良,内藏奸狡。把持军权之要,滥用武功。聚敛赂遗之财,收买人心。胁制官吏,肆意刑赏。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启用亲信幕僚,而夙昔通达吏治、谙练军务之员皆弃置不用。谋集党羽,紊乱政事,明目张胆,无复顾忌,且暗蓄刺客,希图皇位。而幸窃摄政之名,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必至酿成大衅,倾危社稷。妾今为叔父摄政王所逐,皈依佛门,回思往昔所睹,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报,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江山幸甚,苍生幸甚。妾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青田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比。她窥见了黑幕的一角,却更为迷惑,“你们无法无天,竟以我的口吻捏造密信诬告王爷谋反,还要拿到我的笔迹,如此处心积虑——”她再一次惊悸地打量起那双神秘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人?”
疮面人闻而不应,只把纸张抖了抖,“文房四宝在下都已随身带来,只要娘娘点头,在下马上就为娘娘研磨伺候。”
青田再次尝试着扭动一下,她依旧在发抖,但分明感到自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有一股怒意在体内熊熊地升起。
“休想。”
疮面人呵呵有声地笑了,“在下早就料到娘娘不会轻易就范,所以——”他的手在腰间一晃,纸张就不见了,而多出来一柄又细又长的钢钳,钳头烁动着幽冷的光。
他把钳口轻轻地张开,“娘娘的一张嘴可硬得很,却不知纤纤十指是不是一样硬?”
每一块骨节都向内缩进去,青田的呼吸出现了混乱的杂音,被牢牢捆在木桩上的两手惊恐地挣动着,“你敢……”
那人早已倾身向前,箍住她挛缩舞动的手指,“娘娘只要再说一次‘休想’,便知在下敢与不敢。”
这一张恶脓四溢的脸离着她这样近,青田无能为力,只有扭转脖颈,不去听、不去看。
刺痛袭来。
她猛一下挺身,钳口却只蜻蜓点水地在她一片指甲上一拽,便已松开。
疮面人撤后一段,把钢钳举起在鼻前反复地张合着,使之发出“咔、咔”的咬啮之声,“在下再问一次,这封密信,娘娘抄或不抄?”他等待了一刻,一层兴味盎然的笑意就浮现在眼底,“虽说‘十指连心’,可一会儿还要借娘娘的右手来眷写,万一伤得狠了,这字写出来也要走了样。这样吧,咱们打个半折,只把左手的五根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净,也算请娘娘一尝真味。”他果然就张开钳子夹住了青田左手拇指的指甲,微微地使了一分力。
“娘娘,现在点头为时未晚。”
背后的木桩怎么顶也顶不穿,死路一条。青田无望地合起了眼,下一刻,她的眼泪就滚落。
耳光、拳头、皮鞭、铁锤,甚至是舂米的杵头,她统统尝试过,但却从没尝试过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掰拧着肌骨、撕扯着五脏,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紧咬牙根。
继而痛有一瞬的休止,自嗡嗡乱叫的耳鸣中钻出的话音听起来已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