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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匣心记-第15部分

小说: 匣心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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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丰壮的身躯,把尖削的脸盘直直一扬,“不就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吗?摆什么娘娘款儿,何苦来?”

青田但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干干地笑半声道:“说到骂,我真该好好地骂骂你们几个。我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你们挂搭上谁了?从四月起,你们酒摆了几台、局出了几趟、做了几两银子的花头?我今儿是身上不爽快没接客,你们个个活蹦乱跳的在这儿又打又闹,倒是请客人来呀,都这个点儿了没一个客上门,怀雅堂几时这么冷清过?合着就是我一个人做生意养活你们这班大小姐,供你们呼奴使婢、消遣姘头,上下通透了再来给我惹气?有气力骂,我今儿就活活地骂死你们!他妈的赔钱货!”

蝶仙与凤琴倒不怎地,对霞却猛把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碌碌地滚下来,滴在她几乎是硕大无朋的胸乳上,洇湿了衣上的团锦锁子花。

青田余怒未平,重重地斥责:“哭什么哭?少来这套!省着那点子马尿哄你的相好去!”

走马楼的回廊上已聚了几个小丫鬟、老妈子在那里遥观,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暮云轻轻出声劝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动这么大气哪里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了半日,绞着手帕道歉:“姐姐,是我们不好,你不要气了。对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气,她这几天心里烦,她家老爷子又去赌了。”

对霞一手还捏着那灯,另一手扯了块绣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对霞一瞅,眉目间的怒意就倏然淡却。她面向圈在手臂间的照花,抚一抚她眉上的蜡污,“照花,你先回屋里去洗把脸,不要告诉给妈,我晚些来瞧你。”然后抬起头来,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安静:“对霞,你同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了屋,令暮云点起灯。雨还在楼外下个没完,天色已尽沉。青田与对霞对面坐低,拉过了她的手,“才我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霞连连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鼻尖哭到了红得发亮,把头摇一摇。

“你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青田绞起了双眉问。

第27章 锁南枝(8)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瘾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银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账去?气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花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着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也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箧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着,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叹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手内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的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将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将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着。”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你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价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揿着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的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着眼摸索着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将手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不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做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别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声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花的房间。照花暂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着笑起来,“青姐儿来了?”

“妈在里头?”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青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内与别处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你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嗳,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手,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内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尽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堕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7。

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并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呐,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又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第28章 锁南枝(9)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都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盘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着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首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三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呦,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要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开,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呐!”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抢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贵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白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已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小赵在下头找你。”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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