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诌辞立将五大少哄得高兴了起来,亲亲亲热热地一把拉过照花的手,“原是我错怪你了,你也甭做难,我一会子就去跟你妈妈说,再不叫你应付那姓康的。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过酒吃多了嚷嚷两句,你别记在心里……”
同伴们在一边颇为不耐烦,“你先放照花去吧,乱缠个什么?”
于是二女添了几声“对不住”,挽手并出。一个往前面大堂去,一个往对过的西花厅。两处均是牌局,二人各看着自己的客人碰几手,坐够了一刻来钟,又回到东厅五大少的酒场,陪上几杯酒,接着再抱歉两句,重赴牌局,有若一对来而复往、往而复来的梭。然而自古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所织就的锦缎再繁美,与贫妇手中枯燥的、疲惫的梭,是毫无关联的。
敲过了二更,东西两厅仍玩闹不休,大堂的豪客虽也斗志昂扬,奈何牌友们或退场,或往别处消遣,连一桌牌也凑不齐,只得草草收场。青田光在口内送一送,仍回东厅来坐着。柳衙内听说那人已走,大感欣慰,“哼,我就是不能让他如意!既这样,你也回房歇着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我瞧你脸色差得很,忙出病来,倒要叫我过意不去。我与你什么交情?绝不怪你冷落。再说今儿也不是我做主家,不过给五弟镶边儿罢了。”
青田称了谢,正待告退,冷不防座上的五大少“噌”一下跳起,合拳怒吼:“眼看青姐儿都回来两趟了,照花连个影儿都没有,他妈的那姓康的竟敢就这样拘着照花不放,倒让大爷我痴汉等丫头一般傻等着,不是抬杠是什么?你们甭劝,我今儿已忍耐多时了,再不给那姓康的一点儿颜色,还真以为我戴大少好欺负!哥哥们别拉我、别拉我,是兄弟的就陪我出了这口恶气!差役们呢?都叫来!”
青田见五大少要闹事,忙上前阻拦,却被柳衙内一把牵住,“这混小子正在酒劲儿上,你可别多事儿,只管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各位恶少们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消化,一呼百应地随着五大少摇摇摆摆地直趋西厅。一群倌人们紧随其后,半是害怕半是兴奋。西厅内金烛耀人,但原先的四桌牌也只剩下了康广道一桌,还围着七八名倌人,另有两三名客人背手在那里闲看,段二姐满身金碧地亲自立在下首,笑着频频点头,“是,是,多蒙您关照。”
康广道是一张清雅的容长脸儿,灯下更显得俊俏,笑眯眯地露着一口白牙,“再有,也不必算抽成了,今儿我赢了多少——不,今儿总码子有多少,都打赏给照花,辛苦她这一天……”
妓院里摆牌向来是从赢头里抽成,此举却等于将所有的流水全部奉赠。康广道一行玩牌输赢极大,一手牌就有几十两银子的出入,整个算下来已上千,手面之阔罕有其匹。但他只轻轻松松用两手把四面的胡子一拢推来桌边,好像扫一扫剩菜的残渣喂狗。同样用抚摸小猫小狗的玩弄姿态,他回身摸了摸陪坐在侧的照花,把她的鬓发撩拨几下。照花笑一笑,驯良而沉默。
一旁的段二姐则满口子道谢不迭,喜色满溢,以至于忽略了渐渐逼近的一张怒容。
抢入门来的五大少虽然半醉,却已把康广道摆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见照花被他摸脸捏手的,登时一点子烧意直冲两目,暴出了满满的红筋来,“等什么,难道要大爷亲自动手?还不给我上!”
五大少也算个三品官,出门总带着十来衙役,没一个吃素的,一拥而上就把康广道从牌桌上拖下来,还没等康小公子叫完一声“你们要干什——”,已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五大少高高地腆着肚子,一手乱点着谩骂:“他妈的外地佬、土包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也想跟大爷我过不去?你以为有点儿钱就怎么着了?你信不信大爷今儿活活打死你,也没人敢放一个屁!”
屋里的宾客与妓女全跳开了丈远,大呼小叫,只段二姐惶急交加地挨上前,“哎呀戴爷,五大少,您这是干什么?您跟康小爷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虔婆!”五大少朝她鼻头一指,“你少多话,打坏了什么东西爷按原样赔给你,爷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佬,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北京!照花你给我过来!”手一抄,就把惊得傻立在当地的照花小鸡一般地拎过来,点着她复向段二姐嚷道:“照花!啊!你他妈要她多少开苞银子,几千还是几万,只管开价,大爷跟你还一两就不姓戴!但倘若你敢把大爷我当瘟生,叫别人来点她的大蜡烛,你信不信我叫人一把火烧了你这窑窟子?”
眼瞅着康广道在一堆皂靴中蜷身抱头,呼痛声已越来越微弱,段二姐急得摇晃着满头黄烘烘的金瓜子步摇,两手直拍,“哎呀大少您说哪里话?不是您点照花的大蜡烛还有哪个?就下个月,下个月挑个吉日您就和照花欢欢喜喜地入洞房,好不好?”
得此一言,满意的得色涌上了五大少的脸,架在他腋下的照花却遽然间失色,空余一张单薄的、煞白的皮。
后头的栏杆罩下,柳衙内几个剔牙的剔牙,挖耳的挖耳,全带着笑作壁上观。当中有一个拍着嘴打个呵欠,吆喝两声:“五弟,五弟!差不多行啦,真揍死了,你老子回头又得关你一个月禁闭,咱哥儿几个可找谁取乐去?”
柳衙内附和道:“老四说得对,才掌班妈妈也亲口许了你下个月当新郎,你这里再弄出一条人命来,多不吉利。”
一屋子的人又说又劝,几个衙差也有数,虽拳脚还不停,却已不似先前“嘭嘭”有声,只等五大少一发话,便即手下留人。
衣衫鲜丽的围观者们还在推搡着、议论着,人群之外,青田见事态平息,连热闹也懒得看完,当下无声隐退。一缕薄软的裙裾,是倦蝶脆弱的翼。
4。
她回到房内,给猫儿在御温了一碟牛奶,又叫暮云烧上两把安息香,便锁上门,歪去了床里,连妆也不曾卸,就带着一脸的白粉和胭脂。一度,不管交际到多晚、喝得有多醉,只要是一个人睡,她一定会把脸和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涂抹好乳霜与花露才入眠,如同保养一件精瓷般保养着自己。但眼下她只是一只破罐子,随便就可以摔来摔去,每一时每一刻,青田都可以感到无数细小的裂纹爬上她的眉心、眼底、嘴角,整张脸,整个身体——她有很久不敢仔仔细细地照一照镜子了。
而且现在,她完全地睡不着,只能一夜接一夜地张着眼、闭着眼、半张半闭、半闭半张……聆听抽屉中所发出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巨大的鸣响,青田敢肯定那不是她脑子里的冥想,这声音一刻不休地呼唤着她,一句又一句,像一条条蛇化作了黑潮向她涌来,爬得她满身都是,奇痒难耐。
第42章 迎仙客(7)
华美的绣床上,她赤足与欲望的蛇群纠缠,拼命压制着一跃而起、拉开抽屉将那包砒霜一仰而尽的冲动。精力慢慢地被耗尽,人又开始进入到一种似乎在睡着,却又永远清醒的夹缝中。浑身重重的、凉凉的蛇群捆得她透不过气来,还有无数的小蛇从那抽屉中往外蠕,嘶嘶地吐着信,像风声,野原的飓风——
呼喇一下,风骤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满屋子的蛇一霎间全不见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静,听得到打夜的梆子,还有一声凄厉的嘶喊:
“客来!”
继而,青田就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暮云在外轻呼着:“姑娘,裘七爷来了。”
裘谨器的屁股后跟了三四个家丁,往屋里抬进了两盆菊花,侧金盏黄得鲜嫩,玉玲珑白得可爱,连花盆也是名贵的均窑。裘谨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攒金缎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无暇通透的白玉手镯,如两弯月光盘在那儿,绝不下百金之数。
“怎么样,喜不喜欢?”
青田木然扫一眼,“谢谢七爷。”
裘谨器伸手揽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儿我正在值房呢,有人报说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这儿闹事儿来了,慌得我连忙要赶过来,才换了衣裳,就听说她非但没把你怎么着,反被你硬逼着摘了金梁冠,灰头土脸地去了。我这一听,立时就放了心。捱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冲我撒泼大闹,非要我上门来向你问罪。想我裘七整日价被她这见钱眼开的‘茶壶钱罐’钳制得没办法,简直从‘丈夫’被钳成了‘尺夫’、‘寸夫’,就为一点儿黄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骂、丢了多少丑,多亏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骂、丢一回丑,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问什么罪呢?把你当大恩人谢都来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挡开裘谨器,躲避着他毛躁的嘴巴。
裘谨器撤回了嘴脸,好颜相哄:“怎么,为了她恼起我来了不成?好了,我这不亲自携礼上门来赔不是了?全怪我没管好家里的疯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气,裘七这儿给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势抱起手,却瞧青田勾着头、眼半阖,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裘谨器有些尴尬地收了笑脸,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后腰,“别耍小性了,你瞧我诚心诚意地跑过来,今儿在这儿陪你过夜,好不好?说了这一会子倒有些口干,你给我倒杯茶来。”
青田半扭着身子,轻弹两下指甲,“那里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叹着走开斟茶,抿两口,咂巴着余香又坐回,“那给我唱支曲儿吧,昨儿那首委实悲悲切切的不大中听,今儿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过的,叫什么《俏冤家》?”
“我手指昨儿拉了,弹不了琴。”
“清唱两句就好。”
“今儿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来。”
“啧,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个‘吕’字——”
“呜,呜——嗳,放手,别闹,放手!别闹了,嗳!不行,今儿不行,我身上来着呢。”
裘谨器并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裤间隔着小衣一摸,“哪里来了?又与我扯谎,你都来了一个月了。我的小可人,今儿好好让爷爽快一遭,有日子没沾过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儿不想,你放手。听见没有?放手,放手,你给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开了裘谨器,将镂花绣领拽两拽,细喘微微。
裘谨器的脸色与刚进门时已是天壤之别,似一座黑云压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军马,就等在城门外。
“实话跟你说,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前只当惜珠出事你心里头不舒服,也不同你计较,如今看来竟真是外头说的,怎么,陪了摄政王两天,真把自个当‘禁脔’供起来了?我还告诉你,你甭以为那跛子有什么了不起,首辅王大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等他轰然倒台的那天,你小心别被埋台根底下!再说那才是个‘水旱两路’的,怕是帘子胡同里小龙阳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钱呢!也只有爷才把你当个东西,你少给脸不要脸。段青田,你今儿好好伺候伺候爷,给爷伺候舒服了,爷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以后该对你怎么着还怎么着,若再这么摆谱拿乔,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一番狠霸霸的话,却犹如一名军前大将的叫阵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无回响。青田还那么不言不动地搂臂静坐着,瞥也不往这里一瞥。裘谨器哼一声,再次试探地伸过嘴来,青田却依旧猛地一偏脸,叫他扑个空。裘谨器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婊子,爷都玩烂的东西!爷今儿还就告诉你,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纵身而上,一下就给青田揿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声,就是拗着劲,沉默地抵抗着。她受够了。这许许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难都丢给了身体,这件玲珑浮凸、稀世连城的身体,她却把它当做了草芥一般随意交给人把玩、糟践,只为心头那一片圣洁的莲台。如今这莲台早已飞灰湮灭,不,从未存在过,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体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献给伪神的身体取回,不再让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样淌血和牺牲,她会把它当做人一样好好对待,因为这才是它理应得到的对待。
于是这妓女,在嫖客手里开始了鱼死网破的挣扎,仿佛是世间最贞洁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骂脏话,最后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谨器大叫一声抽出了手,又猩红了两眼甩下来,在青田的脸盘上左右开弓,抓住她发髻往床板上乱撞,接下来是拳头,一记记闷响的拳,跟着是衣料破碎的声音。
一刻钟以后,裘谨器边蹬靴边由靴筒里抽出几张银票,出奇大方地一并丢过,甩身而去。银票散落在青田的裸体上,其中有一张,被男人留下的一滩污渍黏在了下腹。
弯月银勾鲛绡帐,她就那样衣衫成褛地直躺着,渗血的嘴角动了动,像一个笑。
这一顿殴打,把掌班段二姐气得差点儿提刀子杀人。才在楼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气将瘟神请走,又要对鼻青脸肿的康广道多方抚慰,一面还得悬着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复返,见院子上下对康广道这样巴结更要撒疯。赶紧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铺相好的档头,不久有铺兵上门来亲自将康广道护送回府。结果照花又跑来哭天抢地,只说不愿叫五大少点大蜡烛。段二姐正在烦心,直接在她脸上轻刷了两下,“小娼妇,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会周旋惹得两个人斗起气来,哪有今天这场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着叫“妈妈”,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却抬脚就把她给踹开在一边,“小逼丫头骚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敢啰嗦一句,尝尝老娘的皮鞭!”正当骂骂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满厅狼藉时,便听见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万分地冲到后楼上,捧着青田的脸一看,就把裘谨器的祖宗八代全问候了个遍。蝶仙几个也一一赶来探视,同样是骂不绝口。
青田的伤处涂过药油,一开口,就有股凉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妈妈也别动气,只往御史大人的账上狠狠记上他一笔,谅他也不敢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