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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匣心记-第45部分

小说: 匣心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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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揽全局的当然是王却钊,只听他顶着生门挤出声哑咳,将帽翅忽悠悠地晃动了两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内的陈设逾礼而被籍没赐死,如今摄政王窃号篡位之悖行则加倍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理应重加惩治。就请两宫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将皇叔父摄政王革去爵职,解京拿交宗人府查办,待会议定罪后再一一查处其党援,务求据正理、存正法,将摄政王一党扫除干净,清明政治,维护朝纲。”

“正该这么办。”王氏一锤定音,又示威似地偏眼瞧向了右手边,“妹妹,你说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从不歇心地丽衣浓妆。这天她穿着一身翟凤出云的重红礼服,化着比之桃花还红三分的酒晕妆,满面的喜艳非但不见一丝失色,反在同党的灭顶之灾前张嘴咯咯地笑出来,“我说‘无巧不成书’!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还没来得及一块参详。”她扬起了一只皮肤薄如婴儿的手,把一份折子举到一旁内监的鼻子下,“赵胜,念。”

众人一凛,心知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折,却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机窍,能让西太后替摄政王挡开这眉睫之祸。但看太监赵胜一步上前,趾高气昂地把折子和嗓子一并抖开,“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铺‘鸾和庄’日前有织工、绣女等密造龙袍四套、冕冠一顶,不胜骇异。伏思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民间违制私做?兹事体大,所关非浅。臣今已将牵涉之人截拿审办,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仰禀圣谟,总司核定,以昭慎重,为此谨奏。”

东党党徒大眼瞪小眼,个个面露奇骇,王却钊更是气急败坏,“据臣所知,赵胜入宫前乃是武师,并不曾识文断字,怎能将这一大篇折子念得银瓶泻水?分明是早有人教他背诵下来。我朝一向严禁宦官干政,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且不论这折中之事的真伪,赵胜就先该拖出去剥皮实草!而圣母皇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却纵容身边之人藐视祖制、罔顾法纪,如此上行下效,如何保持政体清肃?”

喜荷的眉上环着一根露垂珠帘,凉光点点的,似一串纤冷的目光,“内宦干政,是指太监勾结外廷窃弄威福、越权欺主,赵胜不过是奉主子之命略代口舌之劳而已,假若这也算‘干政’,那么这一屋子的太监就都要赶开了才好,由我们姐俩亲自给诸位老先生诵读折子、侍奉茶水。”

这话实在厉害,逼得王却钊不得不稍为收敛,怒火中烧地将头别向一旁,“老臣不敢。”

“至于折子里所奏之事的真伪,”喜荷轻巧一顿,将问题抛了出去,“皇帝,你有什么看法?”

龙椅上的齐宏脚登海纹朝靴,将腿分开了一寸,神似参悟,“朕御极以来,对皇叔父摄政王重加倚任,而摄政王亦不负朕望,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为人也一向老成端恪、谋国之忠,平日里奏对时,就连礼数脱略之行亦从未有之,遑论卿等所言的‘不臣之心’。倘若就因在王府中所发现的这只衣箱——,那么试问,摄政王既然是自己下令修葺府邸,又岂会刻意将御用禁物留置在工地之中?而这四套龙袍、一顶朝冠,又恰巧与成衣铺私制的龙袍朝冠数目相符,朕倒觉得更像是有幕后主使趁着摄政王离京之际嫁祸陷害、毒诬忠良。”

一双清透的眼睛,眼神很无辜地点视过东党诸臣。

继而,屏风后就传出了接应的女声:“皇帝虽贵为天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一个孩童都能看清的事,怎么几位老臣倒糊涂起来了?”

东西两党自修好以来,王家一向表现得亲善有加,自以为早已令对手麻痹,故尔突做此致命一击,想来必然一击得手,谁料眼见这母子二人相得益彰的配合,竟也是有备无患。一出好戏见鬼地撞上了另一出!王却钊积羞成怒,竟一下从凳子上站起,“噔噔”两步走来了龙座前,直问到少帝脸上:“摄政王府中的衣箱乃实证确凿,御史孟仲先所奏却为捕风捉影,岂能同一而论!”

齐宏虽颖慧过人,毕竟是个孩子,背一篇冠冕堂皇之言不在话下,但骤对凶恶的衅问就难免慌乱,当下支吾不清。喜荷马上施予援手,提声理辩道:“实证确凿也好,捕风捉影也好,都是大家的尽忠体国之心,无分你我。再者,言官素来风闻奏事,既有所闻理当上报,至于无从细究处,也正该诸位大人们多费心,总之既不可凭不典之物污蔑亲贵,也不可凭浮言浪语诽谤臣工。其间的内情究竟如何,既然孟大人已经一体跟踪,我看就由他主办,各位阁臣们全力襄助,到时候据实回奏就是。”她依着云龙捧寿的引枕,把眼珠子朝左边略斜了一寸,“姐姐,你说呢?”

东太后王氏紧闭着纤唇,气极无言,阖家上阵竟输给了孤儿寡母!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化作了犀利的寒意由其双眸射出,穿透了黄纱,与纱屏外另一些同仇敌忾的寒意对接。

端坐正中、腹背受敌的齐宏,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金龙宝座上挪一挪。

接见结束时,后宫听政的屏风被重新收起,王家阴蓄已久的政治诡计也随之潦草收场。失败者自是气恨难消,胜利者却也不见有几分悦意。

夜灯下的乾清宫,齐宏已卸去了朝冕,仅戴着金井圈、玲珑簪,端坐在大榻上提拳一击。拳头落进了纱绣杂宝云龙的座褥中,是极其软弱的声息,但稚龄君主的话语却是掷地金声的:

“君前哓哓置辩、施威喝问、轻慢圣母,早已毫无人臣之礼!他们才是居心叵测,殆不可问!”

喜荷挨坐一旁,黑油油的鬓角垂一枝银蝠衔珊瑚坠的小钗,那漆黑中的银亮、银亮中的一点红,恰是其双眸的颜色。“可怜的宏儿,生在这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城里,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么小年纪就得学着谋划隐忍,母后让你受苦了。”

“是儿臣无能,让母后受苦了。”齐宏的眼眶也泛起红来,“不过母后放心,只要保得住皇叔在,诛除奸佞、重振纲常的一天就不会太远。”

喜荷拢住了儿子的脑袋,又长又重地一叹:“今日棋行险着,暂避其祸,可眼下这些人大有狗急跳墙之势,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齐宏也泄出了一口气,语带怨盼:“皇叔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空寂的华堂,女人与小孩。一切,都只似一个家,在焦灼地等候着家中的男主人。

第81章 定风波(6)

4。

那人此际,正身在太清历历、虫声啾啾的旅夜间,在一扇群星泻影的雕窗下。齐奢遥对着万里星光,拱膝半坐。

是童年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对住一斗一斗的星,他的心就似趁着好日光去晒书的人们,必要把堆积如山的心事一一摊开来晒晒星。而长达数年,他每每晒出来的货色不是些《战国策》、《贞观政要》,就是些《孙子兵法》、《吴起兵法》,非说有压箱底的男欢女爱,也只能算《素女经》那种一笑而过的春宫禁品而已。当真有关“情”字一书——自然,十几岁时就翻阅过,他那本书里的女主角有着绝美的异域名姓——可都不过是偷灯禁火被窝里的辗转,因少年人特有的毛躁,情节都顾不得细看,单顾着翻找某些不甚雅观的片段。蓦然有一天,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部情爱话本,完全被迷倒,背过人,一句句、一词词地品,让动心、激情、狂恋、妒忌、焦虑、磨折……这些填满每一页的字眼填满他的每一夜。但这并非是出于疯狂,恰恰相反,齐奢清醒地懂得自己之所以愿意忍受着一切爱憎起伏、纠葛痛苦,只因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快乐。没错,看到她,想到她,知道这世上竟有个她,他就已足够快乐。何必问因由呢?当伟大的力量已把这一切交到你手边,你张开手去接就好了,不提防、不怀疑,就勇敢地使用一次从未使用过的姿态,一个没受过背弃伤害、只具有无限信任和依赖的、宠儿的姿态。因此齐奢才觉得,躲在这里晒一本婆婆妈妈的情书,是作为一个血溅沙场的战士迄今所干下的最富有男子气概的事。

他幸福地笑起来,用心沿着字与字之间正确的转圜,沿着它们闪耀着星光的轮廓,把属于自己的思念打磨成型:青,田。

青田的脸容是微微的模糊,在灯火初明的夜色里仿佛是一颗半透明的琥珀,有什么在芯子里凝结着。她扶住暮云的手,在车下站定。押车的士官并不下马,仅在鞍座上交抱一拳道:“末将已将姑娘安全送抵,这便告辞。”暮云忙掣出备好的一封银票双手奉上,“一路重劳军爷。”那士官却不接,单摆了摆手就调马而去。

车子也跟着瞬即去远,留下主仆二人与几小捆行李。青田两手抱着猫儿,望向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杨柳楼台:后角楼一吊吊湘帘、一串串彩灯,灯上大书特书着“怀雅堂”。

一名护院探头向这边瞧了瞧,奔过来,“这不是青姐儿?回来啦!”

消息一转眼就从后门递了进去,掌班段二姐正躲在房间里拿黄杆大戥称银子,一听说,锁起了银子就朝跨院里赶来。迈进门,就瞧见暮云领着桂珍几个小丫头在收拾铺床,青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紧身的袄裤卸晚妆。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叫“妈妈”,青田从镜中望过来,也起身一礼,“妈妈。”

“快起来快起来。”段二姐扶起青田,一手攥住她的手,另一手在她面上摸一摸,“怎么妈妈看着竟又瘦了些?敢是旅程辛苦,不曾休息得好?”

青田微带倦意地笑一笑,“还好。”

“摄政王爷呢?没陪着你回来?”

“王爷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自个先回来的。”青田的眼神一闪,接着便闪烁其词,“我走这段,院子里生意怎么样?”

“好!”段二姐振了振身上的橘色蕉布衫,精神亦振振,“你照花妹子愈发能干了,一晚上常有十来个局,对霞和蝶仙也都说找个大户帮衬一笔赎身嫁人,就连凤琴那丫头,也有人要给她点大蜡烛了。”

青田不由得十分讶异,“怎么我才去两个月,就有了这许多新闻?对霞和蝶仙要嫁人,嫁给谁?又是谁替凤琴点大蜡烛?”

屋子内外早已换过了斑竹帘,帘上闪过一道影,一个婆子在外叫起来:“妈妈,内账房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一笔账不对。”

段二姐面上的肉立马一跳,“好女儿你一路也累坏了,今儿晚上早早睡吧,明儿咱娘们再说话。你几个妹子都出局了,回来也得三更半夜的,不叫她们来扰你,等你明儿睡足了再见吧。”

青田一一应下,“妈妈且去忙,账目上的事儿本就繁杂,心上别着急。”

“嗳,那乖女儿你歇着。”段二姐又在青田的脸上头上擦摸两把,才拉着门口那婆子叽叽咕咕地转去。

丫头提来了热水,青田洗漱过也就躺上床。明明是疲劳不堪的,可睡意却迟迟不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究竟在帐中张开眼,无端端一叹。斜对过窗下的横榻上,暮云低唤了一声:“姑娘,是不是走了困了?”

青田又一次叹一声,权当作答。暮云下床掌了灯,打开一只小橱伸手掏两掏,随后就嚷起来:“桂珍,从前三爷给的龙脑香呢,你给乱收到哪里去了?”

过一刻,就见桂珍揉着眼晃进来,“不就在那神龟献寿的锦匣里?”

二人翻找一阵,取出了一只匣子来。地下的小香炉本焚着些水沉香,暮云又拿小匙自匣内舀了些龙脑香的香屑撒去上头,青烟中霎时间腾起了一根红色的烟缕,满室异香。暮云洗过手,再冲了一碗淡蜜水送入帐里来,“姑娘喝点儿甜水润润口,躺下接着睡吧,这香味最能宁神催眠,一会儿就睡踏实了。”

青田含了几口,又向床内歪去。不多时,人就像分做了两半,一半睡得乱梦连篇,另一半却总是清醒的——由关外的那一夜至北京的这一夜,她一直是这样分做了两半。有一半,似人们在深眠之中无从抵御梦境的来临一样无从抵御内心间汹涌的情感:一位妓女对一位王的感恩、牵念、眷恋、爱;另一半,则似人们梦醒后嘲弄梦的荒诞不经一样,嘲弄着这一切。青田清晰地觉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把她抢拽着、撕扯着,她梦见齐奢的脸,又仿佛那是乔运则的。

前世今生,如同她的白猫在御,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房间。

次日唤醒她的依旧是在御,舌上细细的勾刺刮在她面上,青田睁开眼,将猫儿揽入怀。

起了床,盥洗,梳妆,用饭,默经,写了几行又丢下笔,把案头的夏鼎商彝一件件地亲手擦拭,却无缘无故手一抖,就把一樽青釉褐蓝长沙窑的小罐摔落在地。丫头们赶过来收拾,“姑娘没割着手吧?”

青田退开几步,夜间的龙脑香已散去,倒是竹帘外几盆珠兰茉莉的暗香如丝如缕。帘后又透出了一带日照,精工细作的织花地席上前后踩过好几对锦鞋,笑语喧哗: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就是,还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哎呦,这是怎么了?”

“哪个丫头这么笨手笨脚的,摔了这样值钱的东西,等着挨妈妈的鞭子吗?”

青田笑起来,自往贵妃榻上坐了,一手指住对过的文石大榻,“你们快坐吧,可别扎了脚。才是我不当心失手摔了,不干丫头们的事儿。”

对霞、蝶仙和凤琴三个新妆初竞,各自在榻上歪坐下。蝶仙握了柄贴花纨扇,在耳根下扇两扇,扇得一束细珠银耳线簌然作响,“哦,那就另当别论。姐姐这样有名的富婆,就是一天摔一件也只跟玩儿似的。”

青田莞尔一笑,“今儿可真真奇怪,大家竟起得这样早,倒像谁下帖子请来似的。”

凤琴骨碌着一对眼,抢着道:“昨儿就听说姐姐回来,那时你已睡了,我们几个便商量着早上起早些一同过来瞧你。”

对霞自榻几上的嵌玉瓷碟中抓了颗藕粉桂花糖塞进嘴里,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照花妹子陪五大少去方家园消夏了,要不然她也一准儿不请自到。”

暮云托了茶盘上前,青田取过一盅茶端在手内笑,“难得大家伙儿的孝心,大清早特特地跑来给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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