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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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来越信任他了,他这样想着,就笑了。
6。
光阴迅速,早又是朔风乍紧、秋去冬来。
齐奢忙于整顿财政,日日早出晚归,常在如园的签押房内与近僚们商谈至三更夜半。青田每每必熬夜等着他,有时实在太晚,便把侍婢们都打发着睡了,回头亲自服侍着齐奢更衣盥漱。
这一晚他进门又到了午夜,还一头扎进天泉舍批阅公文,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肯归寝。却看一床厚厚软软的金线鸳鸯被上一团白雪,在御正卧被面中央,睡得呼呼的。青田回头向齐奢“嘘”一声,蹑手蹑脚地爬进里床,从边上把被子揭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滑进去。齐奢也“嘘”一声,抓住了自个这边的被头轻掀开一寸,停一停,却陡然手臂一挥,“走!”将整张大被向后抖过去,直折得被上的在御连打了几个滚撞在床尾,“龇哇”一下高跳着惊醒。
第140章 贺新郎(10)
齐奢乐得拍掌大笑,直将鼻下的两撇“八”字黑须扯成“一”字,伸展四肢摆个“太”,大模大样地躺进了床里。在御气咻咻地冲他叫了两嗓子,愤愤然蹦下床,往熏笼边的猫篮里爬进去。青田也气得直捶床,“好好的你又欺负人家。”翻身就要下去抱在御,被齐奢一把摁定,另一手就扯落了帐子,“随它去吧,明儿就好了。天不亮爷就得例朝呢,可睡不到两个时辰了,你快听话别闹了,让爷好好抱着睡一觉。行了行了,你家在御一身肥肉,冻不着。别拧了别拧了,快睡,睡了……”
在御吃了这一记大亏,到第二夜齐奢回来,只对他尾巴一甩,几下跃去了一只九桃纹高几上,抱起两只前爪,冷傲地别开头。刚好莺枝和另一个小丫头端了几碟猪肝、牛乳进来,齐奢横手接过,“你们去吧,我来喂。”自甘献媚地追着放去猫儿鼻下,“在御大胖,在御小乖,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心眼真小。别生气了,来,吃点儿肉,喝点儿牛——”
他正俯在在御脸前喜眉笑眼地哄着,竟不妨在御骤然把对揣在怀里的前掌扬起一只,掌垫“啪”地照着他侧脸就给了一下,打完了后腿一蹬,转瞬就没影儿了。齐奢在原地愣一刻,方才两耳生烟、双眸出火地喊起来:“青田!段青田!”
其时青田与照花在隔间描花样,听了这十万火急的叫喊,忙快步赶过来,只见齐奢满面怒气地立在窗台边,“你们家在御打我!”
青田不明所以,“啊?”
齐奢长展一臂,腰下的一块玉螭韘佩恢恢晃动,狰狞不已。“我才好心喂它牛奶,它居然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青田明白过来,“嗤”一声笑了,“它那小爪子能有多大力道,打你一下,还不跟给你搔痒痒似的?也值得这样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
听了这话,齐奢益发发作起来,“不行,爷长这么大从没挨过谁的嘴巴子,今儿这一下你必须叫那东西给我讲清楚喽。”
青田也越是笑个不住,“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昨儿晚上人家都睡着了你非耍弄它,自找的。”
“那也不能打我脸呐,你快去找它出来,当我面儿也扇它一下,你去不去?不去是吧,行,不去我去。”一拧身,当真四处找过去。一眼在一张如意软云榻上瞄见在御,一步跨上前就在猫头上拸了一巴掌。
青田紧跟在后面,却不及阻拦,直恨得跺脚,头上一双镶紫玉錾金的流苏对钗累累抖颤着,“你这人真不讲理,原是你不好在先,又这样以大欺小,也亏你下得去手。”
在御挨了打也不叫唤,蹦下来一溜小跑从门帘下钻了出去。青田白了齐奢一眼,也扭身自去,回到房里头,同照花咬碎银牙。照花拈着笔,笑得溅了一手墨,“想王爷那样沉稳的一个人,到了娘娘跟前怎么反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没长大,成日里招猫递狗的。”青田狠狠地拧绞着右手上两根涂金镂花的银护甲,嘟嘴抱怨。一语未竞,又听得齐奢在外头高喊起来:“段青田,段青田!你给我过来!”
听着那声音是从天泉舍传过来的,照花窃窃而笑,青田气鼓鼓地睐她一眼,抬身觅去。
“又怎么了?”
插手斜立在门边,眉发鬓角凉意凛凛。
齐奢的盛怒更胜其前,整张脸都气得发白,“你看,你自己看!”他站在大桌后,手里抖着个什么,“啪啦”一下掷在桌面上。
青田近前几步拾起来,这一看倒又禁不住笑弯了腰。那是一份素纸白折,题头写着“山西道监察御史臣冯道引跪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右侍郎……”从那侍郎的名字起,其后一片墨迹模糊,还有股骚味——是猫尿。
一整只摆在大桌上的黄匣子全泡在尿里,一层浮沫还没褪,显然是在御才做下的好事,把齐奢气得眉髭倒竖地嚷嚷:“反了它了!你还笑?!”
青田急忙憋住笑脸,捏着那折子边又搁回,“好了好了,你且别急,到外间转转去,我把这些拿到火盆上烘一烘,干了就好了。”
“那也不成,请安的黄折倒也罢了,这奏事的白折也给我尿了,字迹全污,还一股味儿,就干了也看得出,你让我怎么发还折子?”
“我再帮你拿香熏上一熏,回头大臣们看了,只当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上头,也没什么要紧的。”
“怎么没什么要紧的?这还好几本折子我没看呢,这下怎么批复?你你你你把那只独眼龙给我叫出来,我非让它长个记性不可!”
“你还嫌在御的记性不好呐?”青田从衣钮边抽出一方青玉鸾鸟丝帕,来抹齐奢的团纹蛟龙出海袍,把沾在他袖口的一点尿渍含笑擦去,“昨儿你招它一下,它今儿就要还你一下,你又打回去,它再给你尿回来。你若还不依,自把它叫来踢几脚,它更不知想出什么歪点子来气你,又或是真伤心了就此翻脸不理你,还不得你费心去哄?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啊。”
齐奢挣袖一甩,“不行,就是你给惯的!弄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它吃喝拉撒还不行,还叫莺枝这么个抱猫丫头天天陪着它玩,捧得简直活菩萨一样,它才敢这么无法无天,骑在爷头上拉屎拉尿。”
“那都算我的不是成不成?我的爷你平平气,放那东西一晚上臊着甭理,它保准明儿就巴巴地粘着你,到时候你再说上它两句也就完了。”
“为什么每次我俩有事儿你都护着它呀?”
“不是我护着它,它又不懂什么,你同它生这么大的气不是白气着自己?”
“谁说我白气着自己?我收拾它一顿我就不生气了。你快把它给我弄出来。”
“好了三哥——”
“你少啰嗦,我还就告诉你,我今儿要不好好教训那畜生一场就不姓齐。”
“姓齐的你还没完了是吧?”青田也怒从心起,一把摔开了手,“那你把在御叫来,绑去你的箭垛子上射它十箭可就遂了心了?这么大一个人老和一只小猫过不去,你羞也不羞?”
“你——”齐奢粗喘了两声,抬手就把桌前的一樽春瓶拂去地下,箭步走开。
青田瞅着他一跛一跛的背影,眸中的一点怒气就渐渐化作了晶莹闪耀的笑意。她掖回帕子,两手拍一拍,轻声连唤:“在御?在御?”
她在帖室里找到在御,又往宜两轩去找齐奢。他已换过了寝衣歪在床里,幼烟在脚踏上跪着替他捶腿。青田摆手叫幼烟退开,这头就抱着在御坐去到他身畔。
“我们俩来给你赔不是了。”
齐奢冷面冷眼,旁视一边。青田自管笑俨俨的,倒更往近偎一偎,吐气芬馥,“摄政王爷,您瞧瞧,我把罪猫给您擒拿归案了。”她又别过头对着怀中的在御,把声调放得很严厉,“在御听着,想你素受朝廷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却反恃宠跋扈、作恶多端?今日你亵渎御物、藐视亲王,若不重治,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惟念你年老,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于肆市,着加恩赐令自尽。”说毕把在御往床下一丢,伸出云头锦鞋,在它周身划了两划。
在御跟着青田的脚拧两拧,耳朵一耷拉,便就地一滚,四仰八叉地躺倒了,眼皮闭得死死的,全身僵缩,尾巴歪在一边,连一根毫毛都不再动弹。齐奢用余光瞥着猫儿的憨态,早不禁笑出来,把脚上的白缎平金袜踏去在御的小肚子上揉弄几下,又去拨弄它脚爪四肢。在御全不作稍动,真与死去一般无异。
“嘿,你这厮原来也会这招。”
青田趁势环搂住齐奢的腰,声调放得似乳燕婉转:“三哥哥,三爷爷,看在罪猫已经伏法的份上,您老人家就消了这口气吧。”
齐奢放声大笑,“你们俩,一对鬼灵精!”说着就将踩在猫腹上的脚蹬两蹬,“得了胖厮,起来吧。”却看在御依旧死态逼真,更惹他笑个不已。
青田俯下腰去,伸指在在御的鼻前轻轻一弹,“唒!”在御翻身跃起,咧着嘴,蓝眼睛亮亮地向上一望,顺着齐奢的腿就蹦上来,趴去他胸前。齐奢拿手在它脸前一点,“你给爷等着。”
在御“喵、喵”几声,两把胡须抖一抖,低头往他颈下一抵,煞是惹怜。
齐奢笑着抱住它,一手就去扯被子,“段小囡睡觉。”
青田笑一声,“我还没卸妆呢,你们爷俩先睡吧。”
待她除了晚妆回来床边,见齐奢和在御已脸贴脸地睡熟了,呼噜一震一震。她笑望着他与它,有幸福暖暖地升起,淹没她全身。
第141章 贺新郎(11)
7。
每一日涓涓的小幸福,在十二月汇作了浩瀚的海。
青田的生辰在初二,管家孙秀达提前一个月就招徕了大批工匠将如园布置得花团锦簇,正日当天又挂起撒天箕斗的彩灯,摆下纷繁多彩的吉祥戏,不是《海屋添寿》,就是《麻姑献寿》。开锣戏由最当红的几位名伶亲扮,戏衣行头全是以金线特加裁制,满满的神佛仙道,无比地铺张排场。各路命妇携了寿礼穿梭道贺,青田周旋其间,客套谦谢:“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妾不敢不拜领。”那边笑得殷勤备至,“些须微物,只盼娘娘不嫌粗陋,何足尚邀齿及?”
戏酒直至酉初方告终,好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及至宾朋散去,余下的灯火仍缤纷绚烂,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映出一池糜糜的颜色。青田饮了不少贺酒,少不得小憩一番。好梦初回,齐奢也已回到她身旁。
近香堂奥室内,翩翩一对鸳鸯侣,对酌女儿红。
他执壶,亲为她斟满一杯,“一年了,才好好热闹这么一回。难为你,原来日日车马盈门、酬酢无虚,现在却只能做我的笼中雀。”
青田身上的盘金繁绣窄褙是绯红色,所搭的妆缎狐肷褶子是玫瑰红,胸前的绣带遍嵌着玫瑰晶、珊瑚珠,把她的眸子也映得微微发红。“云雀一旦被捕入笼中就再不会歌唱,而我,从没比现在把每支歌儿唱得更好过。过去的车马酬酢才是我的金丝笼,每天安安静静地守在这儿等你回来,是我从没有过的——青、天、白、日。”
齐奢直望而来,眸内蓄满了青春与盛年、爱情和喜悦。他将手臂缠绕过她的,对吃一个交杯。
而后,是青田款袖添酒,手上的花丝嵌宝金甲套在灯下如焰火般淬烈而明亮。她笑容依依,举起了金镶绿玉小酒杯,“姑娘的好日子,爷给唱一个?”
齐奢收拳抵口,抖肩而乐,“我哪儿会唱?”
“呦,”青田嘴儿一撇,“看来跟鞑靼美人比起来,我是没脸的了?”
两人笑丝丝地对视,有场草原的夜风自往事里吹出,撩动起发与心弦。“叫人听见多难为情。”齐奢咕囔半句,毕竟递出了两手,“那你过来。”
青田先将满盅的热酒一饮而尽,就笑笑地坐来他腿上,鼻间嗅到了齐奢口中醇厚的酒香,耳边,滚烫地、缓慢地,升起了一束浅唱低吟。由喉底颤抖上舌尖的蒙语音节在她耳蜗里延绕,是神坛前的樽炉中绵绵若存、欲断难断的檀香丝,一路卷迁着去往高天;把她唱成了一座超拔尘俗、唯供神校幼〉拇筇焯谩
一曲毕,她的眼眶已全湿了。就这么把半边的腮颊靠着齐奢的肩,迷迷蒙蒙地呢喃:“真好听,这歌里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奢把双手环拥着她,蛊惑地绘声绘色道:“说的是我有一只心爱的小羊,白天喂它草,夜间饮它水,把它养得肥肥白白,好等过年宰了吃。”
青田一下子笑出声,将他捶打两下,“讨厌!到底说什么?”
齐奢笑色满面,一手滑过青田脸颊的曲线,字斟句酌地译给她听:“我在金色的须眉山边,云青骏马的背上,遇着一位好姑娘。我为她蹚过九十九条河,翻越了九十九座山梁,她却已远走他乡。谁看过我那襟边绣着库锦花、袖口绣着翡翠花的姑娘?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跨着水牛皮鞍鞯的老人,拿着柳木套马杆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上天将把你赐给我的地方。我为你蹚着我的九十九条河,翻越着我的九十九座山梁,心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不知所以地,泪水就簌簌淌了青田一脸。她埋首于齐奢的颈畔,厮磨似寒水里的天鹅。良久,天鹅扑动了雪翅,她扑一扑鸦黑的长睫,面对他抬起头,“对不起,我不是好姑娘,只是你的污点。”
齐奢直目她,意有千结,却只一笑对之,“七月里我做生日,你哭鼻子说对不起,当时我还不高兴,如今看来错怪你了。原来你自己做生日,你也哭鼻子说对不起。”
虽是转泣为笑,青田的目光却有一寸寸的疏离,“去年今日在这园内替我庆生的,是妈妈和几位姐妹。今年,她们却都礼到人不到,说是我如今相交的都是亲贵命妇,她们来了如何同席而坐?自己尴尬,叫别人也尴尬,不如不来为好。其实她们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昔日微贱之躯,今朝登峰凌极,凭空所得的荣光自是全从你身上折损而来。你当我在这与世隔绝的园子里就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可我不用瞧、不用听,猜也猜得到,有多少人羡我妒我,就有多少人毁你谤你。你在朝中清除积弊、大兴改革,已是处处不易,还要为我枉担多少骂名儿,每每想起我都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
齐奢闻言笑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