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第1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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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往事竟然有那样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来,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过去了。
夜已经深了,合宫上下,还亮着灯的,怕也只有蓬莱殿了。
一个人站了她面前,对她倒头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个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仿佛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
郭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风帽,露出一颗光头来。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恒儿。
“恒儿!”她心里一痛,落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泪水竟然还是有这么多,心还有这么痛!他虽然早就说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当真看见他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时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绝望。
“恒儿,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吗?”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亲,原谅儿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恒儿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托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儿子!
恒儿伸出双臂,很认真地拥抱她,“母亲,从今夜以后,儿子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从今往后,斩断一切的羁绊,母亲只当儿子病殁了罢。”
松开手,李恒再一次认真地跪下,磕头。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后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告别。
次日,她命人敲响了丹凤门城楼上的大钟,漫长的,绵延的三万声,宣告陛下殡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终掌握在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到底,还是得有个结局。
梓宫就存放在紫宸殿里,这里曾经存放过大唐无数个帝王的棺椁,包括曾经的德宗,宪宗。在做道场的和尚中,有一个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带着一个金色的佛脸面具。他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认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都觉得心中满满的酸涩。
不知道恒儿自己,对着自己的棺椁,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最想告别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宫廷生活,还是曾经对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离宫
在郭太后的一力主张之下,众臣拥立光王李忱登基,并尊先帝李恒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时候,郭太后依旧亲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帘之后,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当李忱转过头去问“太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郭太后轻轻答道:“陛下还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后,郭太后陪着他在宣政殿里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下了朝服,忽然就回头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安置我阿娘?”
郭太后翻着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用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后了。等过一段时间,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会带着先帝的妃嫔迁入兴庆宫,这大明宫……就留给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后面前,深深下拜,“谢过太后娘娘。”这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从宣政殿出来,郭太后缓缓地走在宫闱之间的甬道上,看着后宫之中的妃嫔再一次被分别安排出家为尼和迁入兴庆宫,看着种种改朝换代的闹剧再一次上演。这就是大明宫,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什么都得到过,但最终,也什么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尚服局。
这里到底还有一个杜秋。
杜秋是个聪明人,她不说的,杜秋不问。十余年来,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论资历,如今她也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郭太后缓缓走在六尚局旁边的花圃里,杜秋跟在她身后,谨慎地落着两三步的距离。这段时日宫中的剧变,相信杜秋是能够猜到内情的。
“杜秋,从今往后,大明宫,哀家就托付给你了。”
杜秋在那个瞬间有些茫然,“太后娘娘……”
“哀家执掌大明宫这些年,你也帮了不少忙,往后,这个大明宫不再姓郭了。你和郑氏是同乡,又在六尚局待了这么多年,往后,郑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着哀家的这些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贵,八升,九禄,心底都不坏,如果可能的话,往后,你尽量帮哀家护着点,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场。”
杜秋心里蓦然打了个突,这怎么听着郭太后好像是在交待后事一样?
杜秋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往后若是迁到兴庆宫去,何不把他们也带过去?横竖兴庆宫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废,里头的旧宫人只怕都不合用……”
“兴庆宫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郭太后淡淡一笑,“哀家想着,能放走的,就放走罢,不愿意走的,总还得给他们留条活路。”
杜秋只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其实她明白,郭太后就是在交待后事。以她对郑乔乔的了解,她知道郑乔乔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她进宫,对郭鏦爱而不得,就已经恨上了郭太后。更何况这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佛堂里煎熬?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以太后之身执掌了大明宫,她是不会放过郭太后和郭家人的。郭太后若还想给自己和郭家留一点体面,很大程度上可能会自己了断。
郭太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拥立了李忱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为了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她亲手把郭家填了进去。
不久,郭铸辞去了朝中的职位,告老还乡,李忱准了。郭家的几个亲信子弟也以各种理由辞去了重要的职事,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虚职还挂着,领着不厚不薄的一点俸禄。好在郭家这些年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也不至于养活不了偌大的一族人。
皇帝尊郭太后为太皇太后,将穆宗皇帝的妃嫔们尊为太妃,一起迁入了兴庆宫,同时封生母郑氏为皇太后,入主大明宫。
在离开居住了许多年的大明宫以前,郭太后最后一次登上了丹凤门前的城楼。
这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风景。长安城整齐划一的坊间道和坊墙,还有宽阔的朱雀大街,都在她的一生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还记得那时她骑着白马,英姿飒爽地走进来,那时她的夫君,正带着满腔的政治抱负,渴望为大唐开创一番新气象。
她还记得,也是在这城楼之上,她的剑锋染上了那个掌灯太监的鲜血,看着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沉沉坠落下去,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无可挽回。
这座皇城,承载了她一生中所有最甜蜜也最痛楚的回忆,也将最终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她牵着一匹瘦弱枯槁的老马,这是她的睨雪,曾经那样高大威武,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驯服。现在,也许它连载着她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一匹马来说,它已经很老了。
她的行李,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口箱子,几件曾经是她嫁妆的东西,还有曾经摆在蓬莱殿檐下的那些花盆。
大明宫里的东西,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这里的一切都曾经是她的,她可以随意把大明宫里的东西赏给这个赏给那个,但最终,她们都死了,谁也没能从大明宫里带走什么。
而她也不打算带走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精致的摆设都是那样,赏给谁,也不过就是换一间屋子摆一摆罢了。
再一次来到兴庆宫,归来池苑皆依旧。
龙池的龙头依然不能喷水,沉香亭依然破败如斯。在这里也曾有过血雨腥风,当年顺宗皇帝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甘愿引颈受戮,而现在是她。此时她才明白,到了这一刻,心里并不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甚至也没有太多的留恋或者不舍,只不过,过尽千帆,到底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江山社稷出什么乱子。就像干将莫邪,为了铸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甘心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投入炼炉之中。
她住的是南薰殿。
兴庆殿才算是正殿,但她一步也不想踏进兴庆殿,或许是那里的往事曾经太过于血腥,她依然记得牛昭容那染血的脸和顺宗皇帝下葬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很多事情,并不是不能释然,也许重来一次也依然会选择那么做,可是回想起来,总觉得难受。
虽然已经提前派人来收拾过屋子了,可是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依然是满眼的破败。窗子上的油漆斑驳,柱子彩绘剥落,门前的杂草已经除过了,留下许多黄白的草根裸露在地面和青石板的砖缝里。
茴香和绿萝指挥着小太监们把行李包裹搬进来。
总算是大致收拾妥当了,绿萝去安排晚膳,茴香陪着她坐在屋里。这时墙角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哧溜哧溜的跑过去,是一只一指多长的壁虎。
茴香连忙站起来,“奴婢去捉……”
“别去了,”郭念云笑着把她拉回来,看着那小壁虎消失在箱笼底下,“罢了,恐怕这里蚊虫也不少,留着它罢。”
茴香只得笑着骂了一句:“如今是看着娘娘不得势了,一个屋子都收拾不好了……”
念云笑着抬头看看屋梁,“茴香,还记得么,当年哀家初到公主府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看,兜兜转转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了……”
可不是,当年在公主府,她不受待见,住的屋子里出现个壁虎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她就不在意,到现在,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茴香觉得心酸。
晚膳也很简单,虽然郭太后手里的钱帛还有不少,在兴庆宫开个小厨房,自己差人出去买菜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已经懒得去追求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了,对于她来说,粗茶淡饭也就罢了,这些,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晚间茴香想陪在她屋里,她也叫她们都散了,从大明宫到兴庆宫,都忙了一天,挺累的。
墙角摆着一个精致的描金箱子。
这个箱子,是所有行李里头看起来最华丽的一个,精致得跟屋里其他的用具和摆设有些不搭。郭念云走过去,手指温柔地在箱子上拂过。
箱子没有落锁,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箱子。
里头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稀世之珍,里头按顺序摆着好几块牌位。
这是从前曾经藏在宜秋宫里,后来又藏到了蓬莱殿的那些牌位,宫里是不允许私自祭奠的,所以只能藏着。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关注荒僻的兴庆殿里是否有人在祭奠和哀悼,整个兴庆宫就是一座活死人的陵墓。
外间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她认真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然后认真地用丝帕擦拭。
其实上面并没有灰尘,她是经常擦拭的,但每次拿出来,还是忍不住再擦一遍。
姊姊的,上面写的名字是郭木叶。
木叶,木叶,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了。连念云,自从李淳驾崩了,也没有人叫过。连大哥和三哥,还有畅儿,都叫她太后娘娘。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尾声·替我爱你
一块一块牌位按次序摆在了神龛之下,姊姊的,李謜的,宁儿的,后来又添上了两块空白的,没有写名字。
那是李淳和郭鏦的。
夜色沉沉地笼罩下来,她仔细凝视着那两个空白的牌位,久久不能释怀。这是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啊,到如今,却偏偏都已经成了冰冷的牌位。她把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退后两步,从架子上取出笔墨砚台,磨了一点点墨。
取出其中一块空白的牌位,她缓缓提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下:兄郭鏦之位。
写完,摆上去,又拿下最后一块,写了一个“夫”字,却喉头哽咽,到底一双手,还是颤抖得写不下去。
说好要陪着她一起白头偕老的,怎么只剩下这孤零零冷冰冰的一块牌位呢?
她把毛笔搁在一边,抱着那块只写了一个字的牌位,忍不住痛哭失声。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一个大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啊!
今夜,她再给他们磕一个头,上一炉香,也许往后,就该别人来给她磕头上香了。
李淳,奈何桥下的孟婆汤你到底喝了没有,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很快的,真的,我很快就会来找你,我陪你一起走,这样,你在那边就不会孤零零的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是两粒毒药。一粒就可以见血封喉,为了保险起见,她准备了两粒。
她是大唐尊贵的太皇太后,决不能屈辱地死在别人的手里。无论是郭家,还是她,都只能自己选择结束。
她把两粒药丸倒在手心里,然后捏起一粒,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
红色的,小小的,看起来很美丽。
从今以后,郭念云这个名字,也将会埋进历史的尘埃里。
她把那粒小小的药丸拿到嘴边,正要吞下去,忽然身后一个人从墙角的阴影里冲出,一巴掌扇掉她手里的药丸。
“念云!”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梦如幻。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吃下那药丸,怎么这么快就见到他了呢?她死了还是没死呢?不是说药丸吃下去,还会难受一阵子呢……
一个怀抱,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熟悉,也不是不熟悉。明明能感觉到那人对她的深情和心痛,一定是她最亲近的人,可那怀抱的感觉,明明很像他,可又仿佛不是他。
“念云,是我,我回来了!”那带着丝丝心痛的声音,将她包围。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淳,淳,是你吗?”
她紧紧地抱着他,不愿意松手,好像稍微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她猜得没错,李淳果然还活着,而且一直就隐藏在黑暗中,跟在她的身边。从她在长阁坠楼的那次,就已经隐隐地觉察到不对,救她的人,应该就是他。但他不肯出现,她也抓不到他。他隐匿的本事,竟好像已经登峰造极。
而他隐忍的本事,也登峰造极。
恒儿出家了,他都不肯出现。甚至她把皇位传给了光王,他也没有出声。连她都疑惑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