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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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的一生所经历伤痕累累,大约再无力负担更多的故事,她再也没有嫁人,亦少亲旧,平淡度日而已。
“十二娘……?”
木叶自往事里转过脸来,看见茴香捧着毛巾漱盂在一旁,似乎欲言又止。
她接过毛巾擦一把脸:“什么事?”
“三公子来了,说来瞧瞧十二娘,在外头坐着呢,可要叫他进来么?”
茴香这丫头这点极好,懂得揣测主子的意思做事,却不胡乱拿主意。
木叶想起李谊说的,要叫郭鏦带她出去骑马,便笑起来,命茴香服侍她梳洗更衣,然后道:“请三哥进来罢。”
郭鏦在外头听得,也不等丫鬟叫他,径自便走了进来,见木叶穿一件半旧的家常衣裳,十分随意,便也坐到榻边的月牙凳上,微微笑着:“谊叫我多带你出去走走——不过我瞧你今儿精神不济,可是睡得不好?”
木叶道:“想是昨儿入宫累着,不妨事的,三哥陪我说说话。”
兄妹二人这是头一次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话,话题跳跃,却也自在。郭鏦喜欢这个小妹随意又率真的性子,不似大妹那般拿腔拿势。
郭鏦不知想起什么,忽问:“江南冬天当真都不下雪的么?”
木叶想了想道:“也不尽然,一冬天总也要落那么三五场薄雪,只是积不下,一两天就要化掉的——谁同你说起这些的?”
茴香端了早膳进来,郭鏦索性陪着她又用了些,一面笑着,“听三伯父说的,他总喜欢唠叨些江南风物、姑苏淮扬的事。”
三伯父,是宗祠里那个温和慈爱的老人。木叶心里莫名的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觉问道:“三伯父去过江南?”
郭鏦摇头:“听说早年跟着祖父征战都是打吐蕃、平绛州,他去江南做什么!他是有旧故在南边……”
记忆中韦姑姑念念不忘的那个良人是大将军之子,家世甚好,比她大了六七岁,便是郭家这位伯父么?
郭鏦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仍旧嘀咕道:“我倒觉得,又湿又冷的最不好玩,积雪也没有,都没法在冬天捕鸟玩。”
木叶的思绪被他拉回,忍俊不禁,“成日里都是吃喝玩乐,父亲大人难道不逼着三哥哥读四书五经么?”
郭鏦吊儿郎当答道:“四书五经有什么好读的,我早背得了。”
木叶毫不怀疑他说的四书五经早就背得了,因为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后面到底还是有着一种很儒雅很书卷的气息,让人觉得舒适。
二人用过早膳,木叶忽然问:“三哥哥今儿如何有空来瞧我?”
郭鏦的目光忽明忽暗,落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她一般,叫她莫名的不自在起来。她正以为郭鏦会答“我来瞧我妹妹岂需要什么理由”时,他却道:“是李淳叫我来看你的。”
木叶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背脊直发凉,后退了半步。她不知为何这样怕那人,连他的名字都叫她有些胆战心惊的。
强自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思维才重新回到身体里,道:“不可能,你何时同他走这样近了?”
郭鏦一直在盯着她的反应,见状笑起来:“怎么,你大约不知道我同他也是一起长大,从前一起在平康里斗鸡走马的。”
木叶摇摇头:“那是从前,人人都在变,有些人有些事恐怕已经回不去。”
郭鏦有些泄气,叹一声:“你说得对,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回不去了。”
他缓缓自腰间摸出一封信来,递到她面前,“是谊,他有信给你。不过——看与不看,回与不回,皆在你自己。”
原来这才是郭鏦今天一早跑来同她闲聊的目的,是要先探一探她的意思,方才决定替他做这个信差。不强行丢给她算完成任务,也不逼问她如何处置,叫她心生感激。
木叶缓缓伸出手去,手指甫一接到那薄薄的信笺,却又似烫到了一般,不自觉地缩了手。她讶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自己也觉得好笑,伸手将那信笺稳稳拿了过来,三下两下展开。
李家的男子,无论哪个都有叫人恐惧的力量,却偏偏又有叫人不得不靠近的魅力。
待看到那苍劲又不失儒雅的字迹时,又不觉“呀”了一声。
郭鏦伸手来抢那信笺,笑道:“写了什么,叫你这样诧异。”
木叶将信笺递给他,一面道:“倒没写什么要紧的,只是这一手飞白体着实俊逸,我没料到。”
郭鏦展开信笺,上头只有寥寥数语:木槿谢去已久,银桂甫发,芬芳十里,似极汝家前庭者,复忆及汝。
复忆及汝。
只一个“复”字,却是无言地诉尽许许多多的缱绻心事,点出数年来不曾吐露的怀想与眷恋,意味绵长。
郭鏦一时竟怔住,陡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怀来,恨不得面前的佳人是先认得他的才好。
“待午后我回了信,三哥再替我交予他,可好?”
郭鏦忽然回过神来,想起面前的女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不觉暗笑自己想太多,笑道:“那是自然。”
第十一章 女流氓还是女将军
木叶取了一张薛涛笺,坐到案前去准备给李谊回信。茴香在一旁挽起袖子磨墨,磨了一砚台的好墨,饱蘸了羊毫笔,纸上却并未落得半个字。
许多年不曾见他。
原本想着若有一日能再见到那将军哥哥,该有一百马车的话要倒给他听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够,如今真的见到他,却有莫名的物是人非之感,连一句“别来无恙”都说不出口。
又展开他那薄薄信笺看一遍,竟莫名的想念起江南那家中的两株银桂来,那里从来都不是她真正的家,却又是她唯一的家。
她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对牢了染着浅浅胭脂色的信笺,斟酌了许久字句,她忽然笑起来,这样的话,如何写在这种小笺上?不如当面去问他。
她命茴香收了笔墨,自去敲郭鏦的门:“三哥哥,劳烦你去同舒王说,我想向他学骑马。”
郭鏦这次难得的没有揶揄她说“我也可以教你骑马”,而是直接带她往马厩里去:“去挑一匹喜欢的马,换一套胡服,谊今日有空。
虽然已经入秋,暑气仍盛,马厩里的气味可不好闻。木叶皱一皱眉,却兴致勃勃走去看栏里一匹一匹的骏马。
在马厩里转了一圈,木叶终于指着一匹十分高大健硕的白色骏马道:“三哥哥,我要它!”
郭鏦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匹可不行。”
“为什么?”
郭鏦道:“这匹马是几个月前西域的使者进贡来的,皇子们挨个去试了,也没有人能驯服它,宫里的马倌都吃不定。后来听说咱们家的马倌有些手段,才赏给了父亲,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木叶认真打量这冷傲的动物,它的鬃毛也从未修剪过,也没有戴过笼头,一副羁傲不驯的样子。看它这身量,想必马倌十分尽心尽力。
她这样的新手,若真要尝试,恐怕非得给掀几个大跟头、摔断几根骨头不可。
郭鏦看着她,忽然挤挤眼睛笑道:“我听说当年则天皇后做太宗才人的时候,驯一匹烈性的狮子骢,就要三样东西:鞭子,铁锤,匕首。要不我也给你找这三样东西来,你试试看?”
木叶轻声叹道:“则天皇后是踩着成千上万的白骨和鲜血走近那个位置的,我学不来。我如果不能驯服一匹烈马,我就把它放回深山,任凭它逍遥自在,或者被野兽吃掉。”
郭鏦哈哈笑起来:“野马生活在遥远的西域大草原里,你却把它独自丢进深山,你看似善良,放了它一条生路,其实你只是不肯让手上染血。但你明明知道它此去是九死一生,实际上还是间接毁灭了它。”
木叶悚然心惊。当西域草原上的野马被俘获,送到长安城里来的时候,无论是被强行驯服,还是放任它自生自灭,都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要么死亡。
此刻,她又何尝不是郭家马厩里的一匹马,已经被带离原本的生活,倘若羁骜不驯,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挣扎个鱼死网破,闹到至死方休,要么便成为弃子,被世界所毁灭。
她如今选择了被驯服,接受郭家的安排,可是她同他之间,已经夹杂了太多不该有的东西,注定不能像小时候那般无所顾忌。
郭鏦在马厩里转了一圈,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十分温顺的枣红色小母马交给木叶。
木叶换上了一身清爽利落的胡服,束起头发作男子打扮,系一条松花色抹额,脚踏一双毡底牛皮靴,站在郭鏦身边,似两个俊俏少年。
郭鏦却不带她往舒王府去,而是径直往东,一直从延兴门出了城。
木叶诧异:“我们往何处去?”
郭鏦笑道:“舒王府虽不小,可也不够跑马。”
待出了城,只见一派碧草连天,阡陌交通,田埂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空气里传来泥土的芬芳,木叶不由得诧异:“大好风光!”
“世人却都以为北面那些巍峨宫殿才是好风光。”
木叶听见第三人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逆光负手而立,身量高大,一身天青色衣裳,牵一匹健硕的大青马,似天神一般。
“将军哥哥……”木叶脱口而出。
郭鏦大笑起来,木叶回神,忽指着他的腿:“你……”
李谊微笑:“早几年在战场上负的伤,确是休养了一阵子动不得。如今已愈,只是阴雨天有些痛,倒不打紧。”
原来外面都是以讹传讹,又或许他根本不想解释或者澄清什么,便由着外面去传,反而清净许多。
郭鏦不说话,牵着自己的黄骠马走了半圈,忽然跃上马背,于阡陌小径之间驰骋,又立在马上展示种种驭马技艺,姿势潇洒放诞,叫人应接不暇。
李谊笑一笑,亦飞身上马,只见马蹄间尘土飞扬,驰骋间顺手拾一段树枝,不时点地以借力藏身于马腹,或是以种种诡异的姿势与马身仿佛合二为一。
木叶忽然意识到,这方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李谊,他的骑术完全是用于在战场上杀敌和逃命的,杀气十足,十分果断、凌厉。
唯有此刻,木叶才觉得她面前的不是一位风流儒雅的王爷,而是一个驰骋疆场、能一刀割下敌人首级的年轻将帅。
二骑皆飞驰过来,到她面前才拉住缰绳。郭鏦笑问:“想学我的还是谊的?”
木叶不假思索,动作干净利落向着李谊拜倒:“师父。”
郭鏦嚷起来:“什么,我这几招可是长安城里无敌的,绝招,靠这几招收服多少五陵少年!”
木叶揶揄道:“我可不去当你们的流氓头子。”
郭鏦不甘示弱,回敬道:“这么说你是要跟着他去做女将军了?”
木叶冲他扮一个鬼脸:“古有妇好,本朝有平阳昭公主,你妹妹便是当个女将军又如何?”
李谊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郭三,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叫你妹妹去北战柔然、西征突厥。”
一面低头向木叶:“你仍旧同小时候一般淘气,真不知你韦姑姑养大你多么担惊受怕。”
呵,终于提到她。木叶顺势把在心里揣得温热的疑问说出来:“那时候,是我三伯父叫你去探我们的么?”
李谊微微一怔,似不想回答这问题,隔了片刻方道:“都是老掌故了,偏你还念念不忘。来,我先教你上马。”
第十二章 没人要的玉佩
这一日兴尽而归,木叶一进门,把缰绳交给下人,便一溜儿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命丫鬟们去安排热水洗浴更衣。
在门口的台阶上,迎面险些儿撞到一人身上。木叶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时光里,打算绕开她进屋。
那人却挡在前面,语气不阴不阳的:“妹妹这身打扮,看来又是出去同男子厮混了?”
木叶愕然抬头,见那一张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她竟一时间已经浑然忘却李淳那档子事了。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自打她入府以来便高高昂起面孔,对她视而不见的骄傲孔雀,终于忍无可忍,打上门来。
郭念云站的位置比她高了一个台阶,因此得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她。她年纪虽然大了一岁,身量却同木叶相当,木叶不卑不亢,向前迈了一步,同她并排站在了檐下。
木叶努力保持了得体的姿态,却懒得强装笑脸,冷冷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念云憋着一股气而来,此刻听见她这般发问反倒失了勇气,忿忿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便是不满意同舒王订亲这回事,也该去好好同母亲说,不该同别人暗通曲款才是!”
“我同谁暗通曲款?”木叶大奇:“订亲时也没人问我的意见,难道不是你们算计好的么,如今我去同母亲说我不嫁舒王,我要嫁广陵郡王,姊姊可满意了?”
“你……”念云自幼被宠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被她堵得一张面孔通红,半晌才骂道:“你简直有辱门楣!”
木叶语气玩味,“承蒙抬举,我竟不知道两姊妹在此恶语相加地争夫婿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郭念云毕竟是名满长安的郭念云,已经意识到先前低估了这个妹妹,迅速回过神来,针锋相对:“是你有错在先,我不过来同你理论一番。难不成妹妹以为我应当把未来的夫婿拱手相让,还是眼眼睁睁看着妹妹名誉扫地?”
原来还打着维护她名誉的旗号。
木叶心里冷笑,却不愿同她虚与委蛇了,冷冷道:“多谢姊姊挂心,我同舒王很好,我十分乐于看到李淳从此在我眼前消失,姊姊还是去同你未来的夫婿理论罢!”
念云不傻,何尝不知道李淳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只是想同木叶斗斗嘴,争一高下,好看一看原来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至少自己还能得到喜欢的人。
却没想到木叶根本不屑于争辩,甚至根本就打心眼里厌烦李淳的纠缠,叫她一番力气全数落了空。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那传说中的贞元第一公子?天知道,当她知道东宫向母亲透出结亲的意向时,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
可为什么淳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反而垂青那个莫名其妙的野孩子?
就连三哥也是非不分,成日里带着她厮混,倒把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晾在了一边。
从那个所谓的妹妹冒出来以后,她的世界一切都似乎改变了。
丫鬟绿萝搀着她,并不多言,却似在细细体会她的心境。
念云旁人的话一向听不进,惟有绿萝,是念云身边几个丫鬟里头最聪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