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斗(欧阳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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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背,又稍为抬起头,看他的又粗又厚的脖子,看他的又短又硬的头发,看他的圆圆的侧面,看他的玲珑的眼角和那正直的鼻子,——总之,越看越想看,简直看得都没有顾忌了。周炳没有留意这些,他在想起一些人来。首先,他想起了张太雷、陈能、廖仲恺、区桃、周金、杨承辉、何锦成、何大嫂、杜发、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这些人。随后,他又想起了大家常常提到的毛泽东同志,和他所认识的苏兆征、周文雍、叶挺、叶剑英、恽代英、杨殷、陶铸、陈郁、蔡申熙、吴毅、简发、何添、梁俊芳、傅翠华这些人。最后,他自然又想起了常常做梦都梦见的金端、周榕、麦荣、冼鉴、冯斗、谭槟、章虾、黄群、古滔、洪伟、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王通、马明、区苏、区细、区卓、冼大妈、冯敬义、黄五婶、何老太、程大妈、何守礼、胡柳、胡杏这一大批人物。——一想起这许多人来,他的胆子就壮了,腰杆就挺直了,浑身的劲儿就又上来了。他使唤报复的口吻说道:
“不曾出卖过真理,又过着光彩的生活的人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陈文英想一定是有什么石头样的东西梗塞着他的脑筋,使他显得那样无理可喻。但她仍然耐着性子说:“虽然我没见过,也许你说的不假。不过你自己呢?你说说你自己看。”
周炳甩了一下手道:“当然咯。我过着光彩的生活,绝不出卖真理!”
陈文英纠正他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只有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才能说这样的话儿!”
周炳也纠正她道:“没有的事儿!上帝是假的!不存在的!宗教是虚伪的,欺骗人的东西!和从前的老人家求神拜佛一样,都是迷信!”
陈文英红着脸儿,气得嘴唇发抖地说:“不许你胡说八道!
不许你提上帝两个字!不许你诋毁宗教!”
周炳平心静气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谈这些,咱可以不谈。不过真理确实在我这边,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么?我不是的。但是我明白了,除非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把政权夺取过来,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整个中国才会得救!否则的话,任何人都是没有出路的。我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一直做工,却念了这么几年书,离开了……”
陈文英打断他的话儿道:“你要是不念书,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马、克、思、主义呢?”
周炳点头承认道:“是倒是。不过我要是不离开无产阶级,和他们一道做工,一道生活,一道革命,我就不会这么游来游去,我就不会这么徬徨苦闷,我就会幸福得多!”
陈文英也点点头,转了话头道:“那么,是了。革命可以给你一条出路。可是它能够把出路给任何人么?——你刚才说任何人……它能给我,比方说,象我这样的人,带什么出路来?”
周炳想了一想,就简单明了地说:“革命能使你脱离金鑫里三号那种可怕的生活。”
陈文英的脸蛋上红了一块,低声喃喃地问道:“金鑫里三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又加上含糊不清,根本没叫对方听清楚。
周炳会意了。他直统统地往下说道:“大表姐,金鑫里三号表面上是表姐夫的公馆,实际上是你的监牢。你名义上是区长夫人,实地里等于一个弃妇。你虽然有着信仰,可是你的精神却恍惚迷离,无所依托。你纵然乐善好施,可是你不知道那些钱尽是偷、抢、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你热心社会上的宗教活动,不过为了排遣那冗长的无聊岁月。——不是这样的么?这样的生活还不可怕么?”
陈文英叫周炳打中了要害,一阵头晕,差一点摔倒在人行道上。她的又高又瘦的身躯松弛无力,两腿痠软,全靠挽住周炳的胳膊,才能勉强迈步。从那时候起,一直走到家,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陈文英只是垂着脑袋,沉重地喘着气,全身都在轻微地抽搐着。她的苍白瘦削的脸蛋红得和金橘皮的颜色一模一样。
晚上,张子豪又不回家。陈文英叫年轻的贴身使妈阿秀去新雅茶室叫了几样清淡时菜,一样鲜菇虾仁冬瓜盅,一样生筋田鸡,一样凉瓜鲥鱼,一样卤水油鸡,请表老爷周炳下来消夜。周炳听见那平常神色怠慢的贴身使妈阿秀忽然称呼起他“表老爷”来,不觉笑了一笑,随即走下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来。孩子们都睡了,用人们都下去了,只有陈文英一个人在等他。陈文英今天晚上穿着雅淡素净的轻纱旗袍,打着赤脚,套上一双珠花拖鞋,头上、身上都洒了高贵的法国香水,见周炳来了,就怯生生地笑道:“今天晚上,请你来上一课。不是给孩子上,是给我上。上的是革命课。酬劳特别从丰。”以后就坐下来喝酒、吃菜。周炳一面吃、一面真心真意地给她讲革命的道理。她好象在听着,又好象没在听着,只顾找话儿劝周炳喝酒。有时周炳不喝,她自己也昂起头咕噜一下喝了。周炳把那些革命道理简略讲完之后,一大瓶远年花雕也差不多喝完了。仗着一点酒意,陈文英变得洒脱不羁起来。她靠近周炳身旁坐着,紧紧地抓住周炳的两只大手,眯细了眼睛,媚笑着恳求道:
“阿炳,自从你戳破了我的不幸的谜儿之后,我就成了一个不幸的人了。救救我吧,救救一个不幸的人吧!”
有好大一阵子,从陈文英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水气味呛住了周炳的鼻子,使他说不出话来。从周炳很小的时候起,陈文英就喜欢抱他,逗他,亲他的脸,不过近七、八年,周炳慢慢长大了,也就不这么亲热了。可是如今,——手拉着手,鼻子对着鼻子,呼吸碰着呼吸,这情景倒使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稍为挪动了一下位置,说:
“大表姐,我很同情你。可是你瞧,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呢,还谈得上救你?你自己下决心吧!你如果坚决离开家庭,投身到革命当中去,你就会得救!”
陈文英柔弱地说:“我可以离开家庭,我可以投身革命,我可以抛开一切。但是,谁知道革命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人?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事儿?——要不是有一个人真正地爱我,关心我,保护我,我怎么能够孤零零地去投身革命呢?”一面说,她的身体一面往前倾斜,眼看就要倒在周炳的怀中。但是周炳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就把脑袋搁在周炳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上。周炳不明白因为什么缘故,竟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他感觉到陈文英的脸孔发热,心跳动得通通地响,浑身都在发抖,就说:
大表姐,你过于兴奋了!我并没有鼓动你立刻就走上十字街头。我只不过说,你如果要爬出陷阱,革命是一条出路。”
陈文英使唤仿佛在哭着的声调,呜呜咽咽地说:“小炳,你真是一点……唉,你真是不懂!……多么折磨,受难……这几个月来……你一点也不懂么?……我的心,怎么给你说呢,唉……”
周炳认真地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真是的!
我一点也不懂,只是觉着你的精神有点反常。”陈文英象呻吟一般地说:“傻人!笨蛋!痴虫!戆汉!——
那是神圣的爱情。生命就是为它而存在的。”
周炳忽然觉着他肩膀上靠着的不是陈文英,而是她家的四妹陈文婷。他推开了陈文英,用大手掌抓住她的两肩,不停地摇晃,仿佛打算摇醒她似的。陈文英散乱着头发,乜斜着眼睛,那颗脑袋甩来甩去,好象颈骨折断了的一般。周炳觉着她平时倒还干净利洒,有模有样的,这时候却变成了龌龊鄙俗,丑陋不堪。到现在,他才算明白了一切。他恨自己竟是天生迟钝,心眼儿太死,——总没有往那些地方去想。他粗鲁地甩开了陈文英,简单地说:“大表姐,你喝醉了。歇着吧!”说完就转身退出书房,上楼而去。回到三楼的西厢房,周炳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二楼的西厢房里传出哭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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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过五关
有一个盛夏之夜,广州三家巷里,何家的大媳妇陈文娣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那垫着的“吗辰”藤席象烧过的金属薄板,那挂着的珠罗轻纱帐象一个密不通风的大罩子,那平时阴润清凉的卧房如今象轮船上的锅炉一样。最可恨的,是何家二少爷何守义和他的狐朋狗友罗吉、林开泰、郭标几个人在第二进神厅里打麻将,那噼噼啪啦的声音象一颗颗的子弹打进她的脑子里,半分钟都静不下来。那罗吉,她是早就知道的。那林开泰和郭标,二娘何白氏房里的使妈阿苹这两天才告诉她,一个是南关青云鞋铺的少东家,一个是河南济群药铺郭掌柜的侄儿,都是周炳的对头,不知怎么的就跟何守义、罗吉这些人搅拌在一起,陈文娣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小叔子的对头竟成了如今的小叔子的酒肉朋友,真是天造地设,令人慨叹。她的丈夫何守仁自从当了南海县的教育局长,每天晚上都得出去打牌应酬,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而小叔子就是怎样吵闹,她做嫂嫂的也无权过问。左思右想,心绪不宁,她索性穿起旗袍,拿把鹅毛扇,走到大门外石头长凳上去乘凉。
三家巷里冷静沉寂,只有小蟋蟀一声、两声地点缀着。陈文娣四面张望,竟找不到一点寄托。天空呆板,星星不亮,枇杷不但开了花,而且已经结了果,如今只剩下空枝空叶。白兰花也早已开过,如今都谢去了。周家二姨爹坐了牢,周金早已死掉,周榕去了香港,周炳去了上海,——如今只有二姨周杨氏一人在家,看那大门紧团,灯火全无,竟是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模样。陈文娣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自己娘家门口,扒在铁门上往里望,也只是一片寂静,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那花圃里的各种异卉名花,如今都雕残零落,东倒西歪。她抬起头往楼上看,见陈文雄、周泉的住房里也没灯光。大概她哥哥还没回来,周泉又怀孕八、九个月,快要临盆,一早就睡了。她倒退几步,重新坐在石头凳上,想起三年之前,这里是何等热闹和兴旺。那时候,一个个青年人都是龙神马壮,气吞牛斗,争论起世界国家大事来,都是口若悬河,当当不断,慷慨激昂,谁也不让谁。又想起七年之前,这里是何等神圣和甜蜜。那时候,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纯洁的盟誓,曾经发生过多少迷人的幻想,太阳只照耀这里,月亮只抚慰这里,一提到“三家巷”,就使人感到兴奋、战栗、幸福。那时候,不可能想象这里会出现麻将牌的声音,更不可能想象这里也有那么一天,会除了麻将牌的声音之外,其他竟一无所有。陈文娣想到这里,只能恨恨地咬着嘴唇。……不知已经到了什么更鼓,那牌局完了,宵夜也吃过了,林开泰和郭标醉醺醺地从里面钻了出来,这周围才算开始清静。陈文娣觉着头昏脑胀,浑身麻痹,连忙跑回家里,关上大门,摸黑走进卧房。她揭开珠罗帐,和衣倒下,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林开泰和郭标走了,罗吉却还没走。何守义拉着他回到大奶奶房间后面的套间里,上床抽烟,顺便等胡杏烧好百合冰花糖水,送来给他们过口。两个人就着烟盘子,一左一右,勾着腿躺着。罗吉拿起烟扦对着烟灯,将一枚烟枣子搓来揉去地烧着,烧好了,又把那枚烟枣子端端正正地戳在烟斗的窟窿眼儿上,才给何守义递过去。何守义滋、滋、滋地抽完了一锅,罗吉自己也抽了一锅,又开始搓揉第三枚烟枣子。这回,他一面耍弄那小黑蛋蛋,一面笑着问何守义道:“二哥,给我说句真心话,那黑观音——你还是想呢,还是不想?”何守义翻开那薄薄的嘴唇,自作聪明地说:“想呢是怎样,不想呢又是怎样?”罗吉说:“你要是不想呢,就把她让给我,我今天晚上就把她带回家去,看我有法子泡制她。你要是想呢,我君子不夺人所好,另外还有一条妙计奉上,只要你事成之后,摆一席上等的酒菜酬谢我。”何守义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兄弟,有妙计快拿出来。你没有瞧见我想的都快要发狂了!”罗吉体贴入微地笑道:“快不要说那些没来由的话!一个臭丫头值得什么?别说是翻生区桃,就是真的区桃下凡,也不值得为她发狂。这些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谁会去把它当真的不成?倒是自己的身体要紧!”何守义躺着不动,拿一只脚顿着床板催促道:“是咯,是咯。都依你的,——快说吧!”罗吉又慢吞吞地吸了一锅烟,才一个字一顿地说出来道:
“这、叫、做——过——五——关。哪、五、关呢?就是金——木——水——火——土——这、五、关。”
说完了,他又闭上眼睛,好象已经睡熟的样子。何守义连忙摇他的肩膀,又拿烟去喷他,他才悠悠苏醒,接着往下说道:“当年关云长过得了那五关,可是万万过不了这五关的。更别说胡杏这么个小把戏了!——哪五关呢?头一关是金关。大凡金、银、珠、宝、珍珠、钻石、翡翠、玛瑙,都在这一关上。只要她还有人性,没有不爱钱财的,说不定这一关就能把她擒住。倘若她不吃甜头,就该给她吃点苦头,因此第二关是木关。这一关好办;藤条、茅竹、戒方,拐杖,样样都行。只是记住:一不打脑袋,二不打心窝,三不打节骨。除了这三不打,其余的死皮贱肉,你狠狠地给我打。只要她还是个血肉之躯,断断没有不怕疼的,我看这一关她就过不去。如果她竟然是个蛮子,连这一关都熬过了,那么硬的不行,该来软的。你就该珠泪双流,苦苦哀求她。这就叫做水关。那娘儿们不比咱们男子汉,心肠多半是极其柔软的——”说到这里,何守义忽然插进去道:“这却不容易。哪里来的现成眼泪呢?”罗吉把那已经高高耸起的肩膀还耸上一耸道:“我说二哥,你真是个老实厚道之人!难不成世上的眼泪,颗颗都是真的么?使薄荷油呗。你拿油一抹,眼泪不登时象喷泉一样?只怕你用都用不完呢!”何守义钦佩地点头道:“高见,高见。那么第四关呢?”罗吉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