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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短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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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儿,再留个“ 童养媳”,秋天一定是原配,可是一张叶子上正好落了七颗麻雀屎,这麻雀岂不都成了NBA 里的乔丹?另有一个治肝炎的药引子是生吞一只活的癞蛤蟆,我父亲想了很久,说他吞不下去。不过,如果你去找那样一张南瓜叶,因其难找,找的心情必是“诚”的,催眠的结果必能调动你的生理机能;如果你真的吞下一只活蛤蟆,自我催眠的效果也真就到了极限,“包治百病”,何只区区一个肝的发炎。   
  我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乡下缺医少药。有个上海来的知青天天牙痛,听说山上有个寨子里有个巫医会治牙痛,择日我们一伙人就上去了,走了几个钟头,大汗淋漓,到了。巫医倒也有个巫医的样子,说取牛屎来,糊上,在太阳底下晒,把牙里的虫拔出来就好了。景象当然不堪,可天天牙痛更不堪,于是脸上糊了牛屎,在太阳底下暴晒。牛屎其实不脏的,因为牛的消化吸收能力太强了,又是反刍细嚼慢咽,否则怎么会吃进去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又怎么会出大力替人受罪犁田拉车?牛屎在蒙古是宝,烧饭要靠它,火力旺、烧完了只有一点灰,烧得很充分,又很干净。   
  好,终于是时辰到了,巫医将干了的牛屎揭下来,上海来的少年人一脸的汗,但牙不痛了。巫医指着牛屎说,你看,虫出来了。我们探过头去看,果然有小虫子。屎里怎么会没有虫?没有还能叫屎吗?   
  不要揭穿这一切。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虫牙不是真有虫,天天牙痛是因为龋齿或牙周炎。好,你说得对,科学,可你有办法在这样一个缺医少药的穷山沟儿里减轻他的痛苦吗?没有,就别去摧毁催眠。只要山沟儿里一天没有医,没有药,催眠就是最有效的,巫医就万岁万万岁。回到城里,有医有药了,也轮不到你讲科学,牙医讲得比你更具权威性。   
  神、鬼、怪,不可证明它们是否实在。中世纪的神学要证明上帝的实在,是帮倒忙,毁上帝,不过倒由这个实证引发了文艺复兴的科学精神。宗教是人类的精神活动,非关实证。不少著名的科学家周末会去做礼拜,不少神职人员也在科技刊物上发表科学论文,宗教的归宗教,科学的归科学。科学造成的“信”与宗教的“信”,不是同一个“信”。   
  权威带有催眠的功能。老中医搭过脉后,心中有数,常常给那些没有什么病的人开些例如甘草之类无关痛痒的药,认真嘱咐回去如何煎,先煎什么后煎什么,分几次煎,何时服用,“吃了就好了”。吃了真就好了。西医也会同理认真开些“安慰剂”,也是吃了真就好了。如果我来照行其事,吃了白吃,因为我不具医生资格,天可怜见,我连赤脚医生都没做过。小学生信老师而不信家长,常常是家长比老师马脚露得多,权威先塌掉了。   
  发明“图像凝视法”的西蒙顿治疗癌症病人时,除了正规下药理疗,同时要病人想象有数百万道光芒正在杀向癌细胞。报告上说,正规疗法配合此法,癌症病人存活月数增加一倍,少数病人的肿瘤有缓解。我们不是也经过什么“鸡血疗法”、“甩手疗法”、“喝水疗法”吗?我母亲有一次开刀,正赶上“针刺麻醉”盛行,被说服了,上了手术台,一刀下去,“麻什么麻,疼啊!可是有外宾参观,咱们一个党员,怎么好说实话呢?”关云长刮骨疗毒还要拉个人下棋转移痛点注意力呢。   
  催眠可以用来减少主观的痛感。牙科和生孩子都有心理预期的“痛”,医生采取催眠抑制主观的“痛”以后,真正的痛觉也会迟钝。我记得汤沐黎画过一幅歌颂针刺麻醉的油画,里面好像有个正在念毛主席语录的护士,这应该是中国绘画史上对具体催眠手段的正式纪录,挺有历史意义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成功的催眠秀,我们现在再来看当时的照片,纪录片,宣言,大字报,检讨书等等,从表情到语言表达,都有催眠与自我催眠的典型特征。八次检阅红卫兵,催眠场面之大,催眠效果之佳之不可思议,可以成为世界催眠史上集体催眠的典范之一。   
  后来做知青的时候,遇到出大力的苦活儿累活儿,所谓“大会战”,照例是要集体念语录催眠的,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等。说实在的,苦和死,怕与不怕都一样,活儿终是要干的,逃不掉。我认为人类进步的一大动力就是怕苦,于是想方设法搞一点减轻劳苦的花招儿,轮的发明,杠杆的利用,看来看去无一不是怕苦的成果。我用电脑写东西,第一个理由就是可以免去抄稿之苦。   
  凡流行的事物,都有催眠的成份在。女人们常常不能认识自己的条件而乱穿戴,是时装宣传的成功同时也是自我催眠的成功。   
  催眠是人类的一大能力,它是由暗示造成的精神活动,由此而产生的能量惊人。艺术呢,本质上与催眠有相通的地方。   
  我在几年前出过一本书《闲话闲说》,不妨抄一下自己:   
  依我之见,艺术起源于母系时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候大致确立。   
  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遗传。   
  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   
  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合排列,色彩,图形。   
  巫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比我们现在的专业艺术家。什么事情一到专业地步,花样就来了。   
  巫要富灵感。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敌人来犯,巫又是一族的领袖、千百只眼睛等着他,心灵脑力的激荡不安,久思不获,突然得之,现在的诗人当有同感,所谓创作的焦虑或真诚。若遇节令,大丰收,产子等等,也都要真诚地祷谢。   
  这么多的项目需求,真是要专业才应付得过来。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之后,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入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是整体的,是当时最高的人文状态。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想象,其他的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体力劳动的说法,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与各人的先天素质也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形态并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   
  应该说,直到今天艺术还是处在巫的形态里。   
  你们不妨去观察你们搞艺术的朋友,再听听他们或真或假的“创作谈”,都是巫风的遗绪。当然也有拿酒遮脸借酒撒风的世故,因为“艺术”也可以成为一种借口。   
  。。。。。。   
  当初巫对艺术的理性要求应该是实用,创作时则是非理性。   
  话是引得有些颠三倒四,事情也未必真就是这样,但意思还算明白。   
  艺术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产生的作品再催眠阅读者。你不妨重新拿起手边的一本小说来,开始阅读,并监视自己的阅读。如果你很难监视自己的阅读,你大概就觉到什么是催眠了。   
  如果你看到哪个评论者说“我被感动得哭了”,那你就要警惕这之后的评论文字是不是还在说梦里的话。   
  有些文字你觉得很难读下去,这表明作者制造的暗示系统不适合你已有的暗示系统。   
  先锋或称前卫艺术,就是要打破已有的阅读催眠系统。此前大家所熟悉的“间离”,比如一出戏,大家正看得很感动,结果跑出来个煞风景的角色,说三道四,让观众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台湾的“ 表演工作坊”有出舞台剧叫《暗恋桃花源》,用戏中的两个戏不断互相间离,让观众出戏入戏得很过瘾。可惜《暗恋桃花源》后来拍成电影时,忘了电影也是一个催眠系统,结果一出间离的好戏被电影像棉被包起来打不破,糟蹋了。先锋艺术虽然打破了之前的催眠系统,必然又形成新的催眠系统,比如大家熟悉的“意识流”,于是就有新先锋来打破旧先锋形成的催眠系统,可是好像还没有谁来间离“意识流”。   
  不过,以“新”汰“旧”很难形成积累。一味淘汰的结果会是仅剩下一个“新”,太无趣。积累是并存,各取催眠系统,好像逛街,这就有趣了。   
  音乐是很强的催眠,而只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将“礼”和“乐”并重,我们到现在还能在许多仪式活动中体会得到。孔子又说过听了“韶乐” 之后,竟“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典型的催眠现象,关闭了一些意识频道。   
  法国的普鲁斯特写过一部《追忆似水年华》,用味道引起回忆往事的过程,正是以“暗示”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组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把它们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灯一亮,电影散场了,注意你周围人的脸,常常带着典型的被催眠后的麻与乏。也有兴奋的,马上就有人在街上唱出电影主题歌,模仿出大段的对白,催眠造成的记忆真是惊人。当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里暗恋不已。   
  电视好一些,摆在明处,周围的环境足以扰乱你进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催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哪儿都不看,专往荧屏上看,小孩子还要站得很近地看,遭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评论家则喜好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常常也做这类的判断。我猜现在常搞的作家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候,赶去的读者一定带有一部分鉴别“假冒伪劣”的心情。我前些年也让书商弄过两三次这类活动,结果是读者很失望,看来我实属“假冒伪劣”。   
  有个要领奖的朋友问我“领奖时如何避免虚伪与虚荣”?这个难题可比昆德拉的“媚俗”,你怎么做都是“媚俗”,连不做都是“媚俗”。我说,观察,观察观众,观察颁奖人,观察司仪,观察环境,也观察你自己。这实际是一个造成两重人格的方法,将冷静的一重留给“自己”,假如颁奖现场发生火灾,你会是最先发现的。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创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一重人格里,失去监视的人格,搞得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所谓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非是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识”,他们常常有一个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干着急。老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自杀,可是安娜“自己” 最后自杀了,他拿她没有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精神卫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过“多重人格”者,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的转换而不一样。巫婆神汉常常做“灵魂附体”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换,你在证明那是真的时候,先要检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米烂了”,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学大寨,没有农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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