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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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有她,只有她看清了隐藏在华丽皇袍之后的父亲深深的寂寞。
那是女娃死后炎帝首次视朝,气氛自然是极尽隆重。那天炎帝任命蚩尤为南疆战神,守护南天。阶下的兵士挥舞着火红的战旗,欢声雷动。蚩尤走上丹墀,接过炎帝手中象征兵权的朱雀赤玉符,回转身向众人颔首致意。阳光落在他的铠甲上,激起苍银色的闪光。赤色的披风长长地垂在白玉的阶上,如同静止的火焰。
散朝后蚩尤示意祝融一同留下,走进大殿面见炎帝。瑶姬知道他们必是来商榷机密,因此转身便欲离去。蚩尤却低声道:“公主,此事你不必回避。”瑶姬蓦然停步,转过头,却见他已在炎帝右首坐下。
蚩尤微一欠身,道:“有件事,我以为应报于陛下知晓。前几日我辞别黄帝前往东天,在发鸠山谷遭人伏击。我杀了那个首领,在他右耳上发现了这枚耳环。”他取出一枚黑色的耳环交到炎帝手中。
炎帝大惊:“玄蛇?难道……是颛顼的手下?”玄蛇之于北天,正如朱雀在南天一样至高无上。颛顼是北方天帝,如果他为难蚩尤,便是公然与炎帝为敌。炎帝自步入中年以来,一直刻意维持平稳的局势,如果南天与北天发生龃龉,那么既使不生战端,也会让万千黎民陷入两个君主之间权谋的争斗。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然而蚩尤却摇头道:“我起初也以为是颛顼,可是仔细想来,颛顼一向才思过人,思虑缜密,以他的智计,恐怕不会疏忽到留下这样的证据。”炎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军此言甚是。如此看来,便是有人刻意挑拨我与北方天帝的关系了?”蚩尤却肃然道:“事关重大,蚩尤不敢妄加论断。”炎帝笑道:“无妨,不过将军意下却以为是谁?”蚩尤却并不答话,抬起眼注视着殿顶。炎帝和祝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良久,彼此会心而笑。
瑶姬仰起头,只看见梁上垂着一幅明黄的帷幔,长长的流苏为大殿平添了几分华贵的气象。
她望着它,思索良久,心头忽然一震。
黄。
炎帝封蚩尤于南疆一事,很快传遍了天下。而黄帝作出的反应,迅疾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派来的使者在炎帝面前向蚩尤宣读了诏书。瑶姬在大殿外等了好久,直到蚩尤阴沉着脸从台阶上匆匆走下。
他看见瑶姬,显然是吃了一惊。那天她穿着月白的衫子,伶仃地站在宽阔的玉阶中央。她看着他不说话,他却走向她。
“公主……有事吗?”她说:“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那个使臣……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安静地看着她,她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而他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她心上。
“黄帝召我回去。”她问:“为什么?你本来就是南天的将领,现在回到南天,理所当然应该接受父皇的赐封,又有什么不妥?”他笑意阑珊。他说不是这样的小公主,这个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的。
他的目光中有尖锐的疼痛。
“我一回到南天,炎帝就把大部分兵权交给了我。公主啊,你知道么,黄帝是害怕了啊。他害怕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他的统治!我熟悉中原的一切地形,我了解他们的一兵一卒,如果我率领南天将士出兵中原,必是势如破竹啊!”他低下头看着她,说:“公主,你记得么,我们初次相见的那天,你问过我武将是不是天生就背负着那么多罪。我知道你原是出于无心,可是你在这不经意之间却说出了一个事实。身为武将,我们必须习惯杀戮、背叛,不惜用敌人的血浴洗手中的剑。我们注定是得不到宽恕的人……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人能宽恕我们……”她看着他痛楚的笑容,心头忽然泛起了同样的悲伤。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离去。
“将军……答允我一件事。”他停了步子,寂寞的火红色身影凝固在宽广的玉阶中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得几近虔诚。
“你手中的剑,并不是为了杀戮而生。剑能杀死一个人,也能保护一个人。若你真的已经厌倦了毫无意义的战争,为什么不试着用手中的剑去守护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眼中浮起一层她所不懂的忧伤。
“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去守护的吗?”瑶姬俯下身,在一旁的花圃中掬起一捧泥土。
青草微腥的气息在空气中一圈圈荡漾开来。掌心有土壤潮湿而微温的触感。
她将这捧土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这是……”他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瑶姬微微笑了:“南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而这片土地,确确实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片土地见证了我的欢乐与痛楚,希冀和回忆。纵使失去了一切,只要触摸到自己深爱的土壤,就能得到永恒的力量。你手中的这团泥土,便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煌煌光荣。”握紧了那团土壤,他的眼中有明亮的闪光。
“……答允我一件事。替我,守护南天。”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从此都将紧紧地牵缠在我身上。可是我绝不会惧怕。我祈祷着分担他所有的苦难和迷惘。那些在他生命中蜿蜒攀缘的,那些血色的罪孽和荆棘的疼痛,神啊,请将它们都转到我身上。
她望向他,他的声音,如她所想的坚定而温柔。
“我……会尽我的全力守护南天……直到我死。”
龙骧录5
那天晚上,瑶姬走进父亲的书房。出乎她意料的是,和炎帝在一起的,除了蚩尤,还有祝融、共工、刑天三大神将。
炎帝看见瑶姬,并不惊讶。他向她招招手,她便挨在他身边坐下。
最先发话的是祝融。他阴沉着脸问蚩尤:“你打算怎样?”蚩尤笑容冰冷:“我还能怎样?第一次朝见黄帝的时候,他就要我起誓永远不背叛他。既然我已经许下诺,就算拚了命也要遵守。”共工却忍不住拍案而起:“蚩尤,若你是真心不想回中原,我们就和黄帝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只要我们弟兄四个在一起,何时怕过什么人?”蚩尤拈起一只铜爵,放在唇边慢慢饮尽。他看着气血贲张的共工,却是意兴阑珊地一笑。
“共工,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绝不能只凭血气之勇。我是不在乎杀戮的人。我知道自己就是为了杀戮和战斗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战争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我不过是一个武将,我只能为了君主的号令而战。身为武将,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看得很清楚。你知道吗,无论是如何地被赞颂被景仰,我们真正的任务,不过是替那些君王背负嗜血的恶名!”他的目光中有嘲讽的神色。她看出他是在嘲笑他自己。他是那么憎恨自己的命运,却不得不为了遵守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无休无止地战斗。
可是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了解他眼底的悲哀和寂寞。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盛名一时的蚩尤不过是黄帝忠实懦弱的走狗。暴烈的刑天拉着共工转身便走,蚩尤的目光期待地投向祝融,而祝融却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出了门外。
一时间书房内便只剩下三个人,她、炎帝和蚩尤。铜灯中跳跃的火光,把三个影子参差地投在墙上。
炎帝慢慢走到蚩尤身边,声音低得几乎连瑶姬也听不见。
“你是对的,蚩尤。回到中原去吧,只有这样才能让黄帝放心,让南天百万黎民再苟延残喘地享受几十年的太平。我是不舍得你走,可是我知道,除了战争,这是唯一的选择。”蚩尤无言地饮尽了父亲递上的酒。父亲长吁一口气,向瑶姬转过身,说:“瑶儿,为将军最后弹一回琴吧。”她从壁上取下琴,轻轻一挑,余音绕梁。
她轻声歌唱,那首唱月思。曾经,是唱给姐姐,而今是唱给面前这个即将分别的人。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忽然间心中有不安的预感。炎帝说这是最后的一曲,莫非会变成谶言?
她看着蚩尤阴郁的面容,仿佛觉得真是最后的诀别。
铮的一声,琴弦崩断。
炎帝错愕地看着她,说:“瑶儿,你怎么哭了?”她转过头,掩饰着说没有哭,不过是眼中揉进了沙子。再回头看的时候,却见蚩尤正望着她,目光忧郁如水。
蚩尤离去的一个月后,从中原来的使臣带来黄帝的信柬。信中说要于十二月在西泰山分封诸神,望南方天帝参加大会。炎帝当即以身体尚未恢复为由,婉言谢绝了邀请,却让三神将作为自己的使臣,参加西泰山大会观礼。
瑶姬轻轻问他:“父皇,你不是一直主张与黄帝相互容忍吗?为什么这次……”他的脸上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孤傲的神色。
“分封?他有什么权力分封?四方天帝向来与黄帝不分轩轾,并驾齐驱,他居然凭着自己身处中央的地利,要四大天帝受他分封?若我果然前往,岂非自降身份?”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蚩尤现在在黄帝身边做些什么呢?
西泰山大会的盛况,她是无缘见到。便只有等着祝融他们回来,向她讲述他们的见闻。
可是一个月后,他们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她依旧记得那天祝融冷峻的神色和共工、刑天竭力克制的暴怒。
黄帝在大会上自封为中央天帝,统辖四方之王。
祝融沉着脸,说:“不出陛下所料,四方天帝都不曾到场。黄帝公然宣布分封四王的决定,未免太草率了。若四方天帝联合起兵,他的帝位就是岌岌可危了。到那时,不要说是做什么中央天帝,恐怕连性命都难保!”炎帝却是冷冷一笑:“以前确是如此,可是现在不同。”“不同?”三大神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炎帝依然是冷笑:“现在,他已完全相信了蚩尤对他的忠诚。我知道蚩尤的能力,只要有他在,不要说是四方天帝,就是再来八方十六方的天帝,都不可能击败黄帝!”刑天大怒:“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放蚩尤回去!”炎帝却换了沉静的脸色,悠然道:“黄帝分封诸神,无非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料到会来得那么快。这只是他统一天下的第一步,接下来,怕就是要将四方都变成他的属地了。”祝融凛然道:“黄帝……他打算吞并南天?”炎帝摇摇头:“目前尚不可下定论,我们亦不能轻举妄动。先看看其余诸天帝的反应吧。”消息传得极快。先是西方天帝少昊遣使谒见黄帝,送去大批珍宝,再是北方天帝颛顼亲自拜谒黄帝。据说原本是去质问的,不知为何他离开帝都的时候,却向黄帝恭肃地行礼告辞。
迟迟没有作出反应的,只有南方炎帝和东天伏羲。
令所有人难以置信,一向以和顺大度闻名于世的伏羲,心性竟清傲如此。
可是此时南天的宫殿中已然淡忘了这次分封的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忙着为瑶姬准备二月的成人礼。她是炎帝最末的女儿,这场仪式,必是极尽隆重。
那时节乍暖还寒,南方薄薄的冰雪已尽然消融。那样一个季节里,她忽然发现自己要迎来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从此以后,她便不能随意在宫内宫外穿梭来往,即使是和祝融他们谈话,也要隔一层垂帘。
她轻轻扫去琴上的尘埃,无端又叹了气。
少儿和阿赤在成人礼后很快修仙而去;女娃的成人礼最终带她走出宫禁走向远方,一直走出所有人的生命里。
——而我,我的成人礼,又会带给我什么?
侍女替她穿上华美的礼服。层层叠叠的长裙,或深或浅的褶袖,整齐华贵的流苏,绣在深红锦缎上的大朵的暗粉色莲花。
长发高高挽在耳后,鬓边垂下光华灿烂的珍珠,在腮边静静游荡,光影流转错落。
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依着乳娘无数次的叮咛,微微低着头,双手安静地叠在膝上,听司仪拖着单调的长腔宣读礼单。
“东方天帝伏羲——紫檀暖薰炉一对——东天典藉二十部——东海夜明珠二十颗——”西方天帝少昊——昆仑赤火白玉璧一双——西山珍禽青鸾一对——火浣布五十匹——“北方天帝颛顼——北海绝冰鲛绡三十卷——玄桐木瑶琴一张——《北都八部曲》曲谱十卷——伏羲以博学闻名,送来这么多书也是她意料中事。少昊的礼物终是脱不出珍宝绸缎的套子。却只有颛顼,竟像是深知她的心意,琴身如玉,琴曲出尘。
而那三十卷谶言一样的鲛绡,难道竟是为她拂泪而生?
唯一令所有人忐忑不安的是黄帝竟然没有派来使臣。她暗自思忖,不知黄帝是不是已经因为西泰山大会的事与炎帝结怨,否则怎么会放过这个笼络人心的机会?
正出神间,殿外忽然报道:“黄帝使者离朱谒见——”她愕然抬起头,却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进大殿,尽管来迟,面上却无丝毫不安的神色。他向瑶姬行过礼,转身击掌三下,身后便赫然出现十余个侍从,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各种奇珍异宝。
他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这些,是黄帝陛下为公主成人送上的贺礼。”她尚未回礼答谢,他又击了几下掌。这次出现了三四十个侍从,黑压压地站满了大殿。琥珀、珍珠、美玉、绸缎和各种珍品,光华四射,教人不敢正视。
而他的声音,尽管恭顺有礼,却透着冰冷和诡异的气息。
“这些,是黄帝陛下送给公主的聘礼。陛下此次命微臣前来南天,替三皇子玄嚣向公主求婚——”
龙骧录6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回廊幽暗无光,冰凉的裙裾长长地拖在身后。青萝扶着几近虚脱的她,一步步回到寝宫。
她推开门,松了青萝的手,几乎跌倒在地上。青萝急忙上前扶我,瑶姬却挥了挥手,宫女们便尽数散去。
寝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