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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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问是谁。
大摊儿指着老萧说就是他。
大伙都乐。王满堂让大家严肃些,说派书记是件正经的事情,不要这样嘻嘻哈哈,显著咱们很没有组织。领导告诉大家石书记是代表党的组织的,以后队上要在工人当中大力发展党员。
老石很谦虚。老石说他什么也不懂,今后就跟大家在一块儿干,从头学起。
老剩儿说从头学您得拜师傅。老石说他就拜老剩儿。老剩儿说要拜他,老石的辈儿就惨了。王满堂制止老剩儿,带头鼓掌说,欢迎老石来我们队上。
大家鼓掌,掌声很热烈。建筑工们不拒绝任何新人,甭管你是谁。
下班的铃响了,大摊儿问王满堂明天到底券不券顶。
王满堂说券。老萧说不能券。王满堂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老萧说听天的。
老石说,王师傅我看这样吧,大家有两个礼拜没休息了,明天换休一天,让大家好好歇歇。
大摊儿说,明儿上茶馆泡它一天。
老剩儿说,筱粉蝶有日子没出来了。
第二天下雨。
从早晨开始就是大雨如注。“陶壶居”茶馆里,王满堂。老石和大摊儿等坐在桌前喝茶。茶馆内非常冷清,往日筱粉蝶唱大鼓的台子已空空落落,那些卖唱的艺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使得王满堂和他的徒弟们很有些寂寞和失落。这个茶喝得寡淡又无味儿,没有活儿可等了,没有唱儿可听了,干吗还要到茶馆来呢?对建筑工人来说,茶馆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寂寥中,大摊儿没话找话地说,昨天大晴天。今儿就这么大的雨,老萧说今天犯水,果不其然,就是上了班也窝工。
老石说,这个老萧挺有意思。
王满堂说老萧是个自以为是的老光棍儿,过去的营造场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行,大伙都敬着、捧着,就惯出了一身毛病。其实人倒不错,是个好人。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却还找不准自己的位置。老石说还是要给老萧一些照顾,看看队里有没有文书一类的事情让他干干,再不要拉渣土了。王满堂想说老萧干不了文书,老萧只会扯闲篇儿。王满堂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老石说东直门的工期重要,但质量比工期更重要。砖的问题,他向上反映,争取得到组织的支持。
大摊儿说,这比我们在下头干着急强。
老石说要学会依靠组织,学会依靠群众。
王满堂问老石为什么愿意到古建队来当书记。老石说他从小就在部队里,爹妈都死得早,他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地惯了。他不懂古建,但他喜欢,走到哪儿都要看看当地的老房子。他特别忘不了他们村里那座明朝的老戏台,让日本人一把火烧了,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心疼。那凌空飞檐,那雕梁画栋,再也找不回来了。王满堂说有爱古建的心就好,就能跟大伙扭到一块儿去。
老剩儿披块油布,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砖来,兴奋地说,你们都在,正好。我回家,我们家南边蓝旗村有个塌了的城围子,过去是皇上的演武场,那儿遍地都是这种砖。师傅您看行不行?
王满堂接过砖掂了掂,又审视了半天,取出刻刀,三两下刻出朵牡丹花来。
老剩儿拿过砖花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衷心地说,师傅,您是神仙。
老石看那砖雕说,老王,你没样子就能雕出这么生动的花儿来,这花简直活了。
王满堂说样子都在他心里呢。大摊儿问王满堂这砖行不行。王满堂说行。但是得到现场看看去。大摊儿说蓝旗村那么远,到那儿天就黑了。
王满堂说,天黑了也去。
老石也吵吵着要去。王满堂说那就一块儿去。
早晨,王满堂和他的徒弟们一身泥水地由蓝旗村回到了灯盏胡同。院子里,柱子钉的木匣子已经快完工了。坠儿蹲在一边,很有兴趣地看柱子钉匣子。
坠儿讨好地说柱子钉的匣子好。柱子说当然好,他这是用榫头接的板子,跟墙上的奶箱一样。坠儿说把小六放里挺合适。柱子问小六是谁。坠儿说就是西口三号的小六,上个月死的,他爸就给他买了一个这样的匣子。柱子说他这是意见箱。坠儿问什么叫意见箱?柱子说他也没见过,反正就是个匣子呗。
刘婶出来倒水,看见柱子钉的意见箱不高兴了。说,你这孩子,真是的,给我钉了一个火匣子。
柱子说,是你让俺钉匣子的。
刘婶说,我让你钉意见箱,意见箱,懂不懂?
柱子说,你说了,意见箱就是个匣子。
王满堂在一边看不过去了,让柱子把那个匣子拆了。柱子不干,说他学的就是这。王满堂让柱子再不要给他丢人现眼,说打明天起让柱子跟他去古建队上班。
王满堂们进屋去了。
老剩儿凑到柱子跟前说,兄弟,有你的,您这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
柱子说是跟他二姨夫。
老剩儿说,贵二姨夫是——
柱子说,是县城仁记棺材铺的木匠。
老剩儿说,噢,难怪。
第三章
麦子娘儿俩在后院住下了。柱子进了古建队,成了大摊儿的徒弟,每天跟着王满堂上下班。
鸭儿当了新中国第一批少儿队员,还当上了中队长,胳膊上别着两道杠,进进出出的,生怕人家看不见。鸭儿没事就教给坠儿唱《少年儿童队队歌》,致使全院的大人孩子等几乎都会唱“队歌”了,都成了少儿队员。那首郭沫若作词的歌曲的旋律也是好听: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勇敢前进前进
跟着共产党……
日子一天天地“勇敢前进,前进”。老萧保媒成功,终于福来要娶媳妇了。这两天,刘家一通紧锣密鼓地张罗,快嘴的刘婶,把办喜事的消息嚷得一条胡同都知道了。外头的街坊已经开始凑份子,准备送礼吃喜酒了。五十年代的份子,少则两毛,多则五毛。如果谁出一块钱,那就非同一般,得包了红包另送了。尽管大妞手头很紧,鉴于王刘两家的关系,还是包了一块钱的红包,另外还给新人买了一对竹皮暖壶。嫌竹皮白刺刺的不好看,就让鸭儿在每个竹皮暖壶上贴了张红纸。
鸭儿觉得得在红纸上写点儿什么,可大妞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来,就让鸭儿在一个上头写上刘福来,一个上头写上白新生。白新生是刘家没过门的媳妇,到九号来过几回,还特意到北屋来看过大妞。人随和、喜性,不爱说话光爱笑。大妞很满意,刘婶更满意。
刘婶到王家来串门,看见了那对暖壶,直夸大妞想得周到。大妞问刘婶还有什么要她帮忙的,刘婶说没什么了。
大妞说,新人的被子你拿过来我给缝缝,怎么着我也算有儿有女的全和人啊。
刘婶说,不用了,看你也忙,我让对门李文玉他妈给缝好了。
麦子在后院东屋炕上给福来剪喜字,一双刚做好的小红鞋正搁在炕桌上。麦子问柱子上班这几天都学了些什么。柱子说什么也没学,光让拉土。
麦子说,你爹这回是爹又是师傅了。
柱子说爹不是他师傅,他师傅是大摊儿。麦子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让柱子敬重大摊儿。柱子说,娘,我爹的师傅是前院赵家女人的爹,您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赵家女人的爹不就是我爹的爹了吗?
麦子说,这看怎么说……
坠儿溜进东屋,正盘腿在炕上做活的麦子招呼坠儿说,妮儿,上来。
坠儿说她不叫妮儿,她叫坠儿。柱子说不是妮儿是啥,明明就是个妮儿。坠儿说她就不是妮儿。麦子将坠儿抱上炕,将做好的红绣花鞋穿在坠儿的脚上。麦子说妮儿的这双鞋前头都张嘴了。坠儿说她妈让梁子缠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甭说做鞋,就是鸭儿人少儿队穿的白衬衣,也是她妈让刘婶拿面口袋帮忙改的呢。柱子说谁说是刘婶弄的,是刘婶拿来让他娘给做的……麦子问坠儿鞋合适不。坠儿说合适,说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红鞋呢,特别是没穿过还扎着燕螟虎(蝙蝠)的红鞋。坠儿说得让她妈看看去,说着溜下地跑出去了。
麦子喜爱地说,俺跟前就缺个妮儿。
坠儿出了东屋,在后院刚好听到了刘婶和周大夫在谈论给福来办喜事的话。刘婶没这没拦地说,鸭儿她妈要给福来缝被子,说自个儿是全和人,我没答应,这新人的被子我让谁缝也不能让她缝。
周大夫说,鸭儿她妈怎么招你了,连被子也不让人家缝了?
刘婶低声说,她是小老婆。
周大夫说,你说人家是小老婆怕不合适,这现状是历史造成的。
刘婶说,哪个小老婆不是历史造成的?
坠儿在一边忽闪着大眼睛听,她第一回听到“小老婆”这个词,凭感觉,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周大夫看见了坠儿,让坠儿上前院玩去,坠儿瘪了瘪嘴走了。周大夫让刘婶往后别再说“小老婆”这样的话了,这种话太伤人。
刘婶说,你甭跟我这儿假惺惺的,你不伤人,你不伤人你加入国民党干吗?
周大夫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加入国民党怎么了?我们那是集体加入的,我连知道都不知道。
刘婶说,得了吧,你不坚定反人民,国民党能要你?我这么靠拢组织,这么积极要求进步,党组织还要考察再考察呢。
周大夫说,你那是共产党,跟我这不一样。
刘婶说,共产党考察为人民,国民党难道就不考察反人民吗?
周大夫不想跟刘婶继续抬杠了,妥协地说,我是大夫,就知道治病救人,不问政治。
刘婶说,你不问政治,可政治问你!
周大夫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周大夫揣着一肚子气出去了。大妞的气比周大夫还大,听了坠儿回来一五一十的诉说,大妞怒火难抑,非要让那个姓刘的寡妇说个明白。如果姓刘的寡妇不给她当面道歉,她就咒她下辈子还当寡妇。
中队长的鸭儿现在已经很有工作方法了,搁往常她会蹿出去跟刘婶算账,就像她几次找后院的麦子算账一样。吵骂一通,痛快是痛快,但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有什么用?她妈甚至于把人家的脑袋开了,结果反而促使人家在后院住下来了。有些事并不是要急着在某一时刻争出个是非,时间长着呢,将来她有为妈说话的时候。鸭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劝她妈不要生气,权当不知道,权当没听见。
大妞觉得大闺女慢慢变得成熟了。细想也是,跟刘婶这样的杠头也争不出个理来。但总觉得窝囊,一胡噜,把要送礼的俩暖水瓶扫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坠儿吓了一跳,蹦起来喊,碎啦,碎啦,白新生碎啦!刘福来也碎啦!
傍晚的时候,刘婶跟福来很郑重地来到王家,邀请大妞在办喜事那天充任娶亲太太的角色。在老北京的婚俗中,娶亲太太是整个喜事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非男方家有身分的人不能担当。一般是姑奶奶,是大舅母等才能胜任。刘家在北京没有直系的血亲,只好求助于王家。看样子刘婶把白天的事大概已经忘了,在晚上的言谈中就说到大妞关照福来确实如母亲一般;说到大妞的人品无可挑剔。还说了大妞在灯盏胡同无人能比的人缘,说了大妞作为娶亲太太是无可替代的人选。大妞听了很有些飘飘然,由不得满口答应下来,连“小老婆”的事也不计较了。
刘婶给大妞送了一块核桃呢布料,说是白新生亲自在商店里为大妞选的。从颜色到质地都是上乘。这也是北京的老规矩,意味着娶亲太太也不是白当的。大妞接过料子,用手摩挲,心说这正好是两个丫头过年的棉袄罩衣。
刘婶走后,大妞对鸭儿说,明天你上街,给白新生跟福来一人配一个胆。
鸭儿说,又得一块五。
到了福来大喜的日子。
九号院里摆了三桌酒席,枣树下的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有手绢、袜子和香皂,也有茶壶茶碗和花瓶。王家的“刘福来”和“白新生”也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后院,麦子正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点红点儿,鸭儿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柱子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麦子盘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场。大妞到老萧那儿接新娘子去了。新娘子投亲没故,是老萧的干女儿,老萧那儿自然就该是娘家了。梁子让坠儿临时看着,沿炕沿摆了一溜枕头,为的是让已经会翻滚的二小子别掉下来。
来了不少胡同里的街坊,大家给刘婶道喜。刘婶穿着墨绿的对襟袄,毛哗叽的西装裤,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刘婶看看头顶明亮舒展的蓝天,看看花花绿绿的礼品,看看窗户上的红喜字,又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老街坊,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一个人称黄大姨儿的老太太递过来一块手绢,也陪着刘婶红了一双眼圈。刘婶说她这几十年……实在是不容易……黄大姨儿说苦尽甜来,已经熬出来了。
大家算计着路线,算计着时辰,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刘婶神了神衣裳,和一群人迎出门去。
王满堂点燃了炮仗。
装扮得花花绿绿的“华沙”牌小卧车停在九号门口。炮仗声起,唢呐声起,福来和白新生由车上下来,鸭儿往新人身上撒彩色纸屑。福来是照相馆的,老板特别给福来选了一身考究的藏青礼服,给新娘子挑了一套楼空绣花白纱长裙,在大光照相馆老板的安排下,新郎新娘宛若一对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跟着从车里下来的还有老萧和大妞,老萧今日打扮得也相当精神,一改往日邋里邋遢的不整。大妞身上的紫花软缎旗袍显出了华贵与沉稳,特别是发髻上的那朵喜字红绒花,明显地托出了她娶亲太太的显要身分。
应该说新娘的美艳是惊人的。在人们惊诧新娘那不同于一般的美貌时,新郎很得意地跟大家点头打着招呼